第1章

一、霉雨与妄念 ——“英雄论” 的滋生

江南寒门的绝境

宣统二年的梅雨季,绍兴府下属的乌镇被黏腻的雨丝裹了整月。陈砚生缩在东栅码头旁的阁楼里,指尖划过窗棂上的青苔 —— 这扇朝北的窗正对着漕河,河面上的乌篷船撑开油纸伞般的篷顶,橹声咿呀,却送不来半分暖意。阁楼原是镇上粮行的栈房,如今隔成四间出租,陈砚生住的这间不足六平米,梁上悬着蛛网,墙角堆着他仅有的三箱书,书页被潮气浸得发卷,散着霉味。

他已三个月没接到馆课的活计了。去年秋闱落第后,镇上的富户便不再请他教子弟读书,如今囊中空空,昨天最后半块米糕还是从隔壁阿婆那赊来的。脚上的布鞋前掌裂了缝,露出的脚趾在草鞋里冻得发僵,出门只能裹上母亲去年织的蓝布袜,却早被雨水泡得褪色起球。二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 “修身齐家” 的光景,他却连自己都养不活,只能在这 “鸽子笼” 里啃冷饭。

怀里的信被攥得发皱,是母亲上月从乡下寄来的。信封用的是糊窗户的废纸,背面还印着 “光绪元宝” 的残字,母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倒的稻穗:“阿砚,你妹妹阿秀被张乡绅看上了,说给你凑二十块银元当盘缠,让你再去杭州考一次…… 张乡绅虽大她二十岁,可家里有田,你妹妹说,只要你能中举,她不委屈。” 陈砚生的指节捏得发白,信纸边缘被泪水打湿,晕开 “张乡绅” 三个字 —— 那是镇上出了名的劣绅,去年强占了佃户的田,还把反抗的老农打断了腿。阿秀才十七岁,嫁过去便是跳进火坑。

午后雨稍停,他揣着母亲寄来的最后两块银元,想去镇上的 “裕和当铺” 当掉父亲留下的端砚 —— 那方砚台是乾隆年的老物件,是陈家最后一点体面。走到当铺巷口,却见一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抱着个发烧的孩子,跪在当铺门前磕头。“钱太太,您行行好,这银簪子再当五块银元吧,孩子快烧糊涂了!” 妇人的发髻散了,头发上沾着泥点,怀里的孩子小脸通红,呼吸微弱。

当铺柜台后,钱太太探出头来 —— 这女人五十多岁,梳着油亮的圆髻,插着银质的扁方,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她接过银簪子,用指甲刮了刮,突然冷笑:“就这破簪子,上次已经当过三块了,还想当五块?穷鬼就是贪心,孩子死了也是你命苦!” 她把簪子扔回妇人怀里,“要么拿一块银元滚,要么就抱着你的病秧子去街上讨饭!” 妇人的眼泪涌了出来,却不敢争辩,只能抱着孩子,一步一挪地离开。

陈砚生躲在巷口的茶摊后,看着钱太太缩回柜台,又开始拨弄算盘,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在敲碎穷人的骨头。他突然想起父亲生前说的话:“这世上有些人为富不仁,活着就是吸穷人的血。”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没人会可惜吧?

2. 《史记》与扭曲的 “英雄观”

回到阁楼,陈砚生翻出床底的木箱,里面藏着父亲留下的《史记》。书皮是牛皮做的,已经磨得发亮,他坐在地板上,靠着墙,指尖划过 “项羽本纪” 四个字,突然翻开其中一页:“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