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轮合“稳”,屋里几个人身体同时沉了一寸,像把一块看不见的石头从胸中搬下来搁到地上。第五轮很顺。第六轮过半,有个中年男人终于说了两个字:“我错。”这两个字像钢钉,砰一声钉进地里。庙祝没让他继续,说:“够了。”男人哭了一会,没有指责自己,也没有解释。他的手背在灯罩旁边颤了颤,没按。我看见他肩背从一块硬板变成一块有弹性的布。

散场后,庙祝把簿子往我面前一推:“看。”那页新添两条:“白骆,退半寸,合稳一息。某二人伸手偷稳,退。”我抬头,两个小伙子站在门口,脸上挂着不服和赧色。他们被自己的手法逮个正着,像偷圆珠笔被当众掏出来。庙祝没训他们,只指门外:“你们明晚来,先学退。”两个小伙点头,像被指定的学生对着黑板说“我愿意”。

回屋,录音机像个知道我心事的老物件,自己把磁带倒回去,再往前走,咔咔咔。我的声音在里头一段段冒头,像有人替我列了一张“你应该”的清单。我有点啼笑皆非:我这是被自己押着走。也好,盐台教的不是玄,是手感;手感来自一次次预演。风把预演放给我,我照做,灯就稳。这算不上神迹,算一种劳动。

夜深,风在窗纸边划出一层很细的痕,我把羊指骨放回舌根,骨的凉意压住了脑子里的一点火。我对着暗处说:“明天你别让我按,我也学退。”暗处没有回话,灯在庙里,夜在我屋。这两样都没打盹,只是看着我像看刚学会直线写字的孩子。

(卷三完)

卷四|女哭

第四天,台上来了四个外地人,两个男生架稳定器,两个女孩换衣裳,口红像新剥开的枣皮。他们自称“做文化宣推”,嘴快,手更快。庙祝看都没看,抄起扫帚把门口扫了三遍,扫到第三遍,他停手,看向我:“今晚你站墙角。”

我没问为什么站墙角。我心里知道,这四个快手会把风搅乱。白天他们在庙口对着灯试曝光,灯心在屏幕的蓝光里小得像一根误打误撞的像素。他们讨论构图、讨论流量、讨论“这地方不够上镜”。庙祝擦灯罩,四个人把镜头怼过来,近得能闻见灯罩上的铜味。庙祝把灯往里挪两寸,四个人跟进去。我窘得替灯出汗,硬挤出一句:“你们留点距离。”摄像小哥笑:“大哥,我们专业的。”

午后,海家女儿来了。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花衬衫,衣角整齐,头发扎得紧。她给庙里递一杯温水,又悄悄打量四个快手,一脸茫然。她问我:“他们也来还账?”我摇头:“他们来抢风。”她嘴角泛出一丝说不上轻蔑还是难过的表情:“抢风,灯又抖。”

我想起术语页里的两行:“抢风=坏心之一;灯抖=告警。”我对她说:“今晚你站灯的左前角。”她点头,不问为什么。

夜色早早落下。庙门外的人比前几晚多,快手们支起两盏摄影灯,灯光把庙门口照成一块白,像医院的走廊。庙祝看了一眼,没说话,把蓝布簿子翻开,放在案上。他用炭笔写下一行小字:“今夜多手,先稳后退。”

倒嚎一开始,摄影灯就抢了半个场。快手把镜头贴到海家女儿脸边,一个女孩刻意压低嗓子对镜头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倒嚎夜——”她的话没说完,庙祝的梆子“啪”的敲在她身边的柱子上。那一下敲击不是恫吓,是像把滑脱的扁担头又卡回肩窝。“你要拍,站后边。灯前没有你的位置。”女孩脸上薄怒涌上来,又被她的搭档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