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路上,盐地风把裤脚拍得“啪啪”。磁带又“咔嗒”自启,放出我白天没听见的一段:“第三轮你多看了人家一眼,下次别看。看人是贪,灯不喜欢。”我“啧”一声,心里暗暗记下:下一轮,眼睛只盯灯心。
(卷二完)
卷三|回录
在盐台住的第三个夜晚,我已经能分出几种风的步子:一种带碱,粗糙,像工地上的砂轮磨铁;一种带潮,绵软,像老被子鼓了气;还有一种风几乎听不见,只在灯心上轻轻颤一颤,像猫的爪子碰到玻璃。这最后一种最难察觉,最容易把人带走神。庙祝说:“那叫‘偷稳风’。它专挑贪的手。”
白天我照例把录音机放在庙门里侧,角度对着灯。设备很一般,老旧,磁带上的刻痕像老树的年轮。午后,海家女儿给庙里送水,顺手把录音机的角对正一点。我笑她:“你也管录音?”她笑:“我不懂这个,我也不懂你为什么要录。你录到风了么?”我说:“有时候录到了我的嘴。”她“哦”了一声,不再问。
午饭后,庙祝拿簿子给我看一页旧账。那页上只写了一个名字,后面连在一起的三小段记号,像鼓点:“倒三声,稳一世。偷稳一次,罚退两息。”我用指尖轻轻蹭那页旧纸的边,纸很硬,像晒过的盐。我问庙祝:“这是谁?”他避开话题:“你晚上听听,可能会听见。”
傍晚风起得早。我心里有一点莫名的紧张,像要参加一场测验。子时未到,磁带先“咔嗒”一声自启。我没按它,我想听它先说什么。里头先是一阵很轻的摩擦声,像有人用手掌在墙上抹盐,再是一段极低的秦腔板式,压在最底层,像骨架。上面才浮起我的声音,慢得近乎冷酷:“第三轮你要退半寸到左侧,第四轮你要抢一息按灯边。有人会咳,在门外。你别看,他不重要。”这口吻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给我摆棋子。我吞口唾沫,喉结有点干。庙祝在灯边站定,抬眼打量屋内,像一只老鹰扫描自己的领地。他瞥我一眼:“你别在心里念书,风会抄你作业。”
倒嚎开。今晚的人少,几乎全是“还账”的。第一轮稳,第二轮也稳,第三轮到中段,门外果然传来一声干咳。我脊背条件反射想转,磁带里那句“别看”恰好踩我耳骨。我像被人按着额头,眼睛死死盯灯心。灯心先是抖了一下,那一下抖出了一个小白点,随即那小白点被火吃掉。我横移半寸到左侧,正挡在风由门外拐进来的那一条线上。风在我身前打了个旋,像一只受训良好的狗,绕开又回到灯前。我不敢动。庙祝在我右边,指腹按在灯罩另一边,我们像两只钳子夹住了一个玻璃珠。那玻璃珠一会在火里,一会在风里,最后乖乖待在火里。
第三轮合“稳”,庙祝没用梆子敲,他只是把自己的气收进肚里,整屋的人照着他收了一下。收完,我才发现手心在出汗,汗顺掌根往下淌,沿着手腕挂到胳膊肘。
第四轮刚抬头,窗缝里挤进一片很薄的光,像有人用刀把夜色剐掉一层皮。我知道那是“偷稳风”。它来得无声,像一只馋嘴小兽对着灯心吐了吐舌。我看见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不由自主伸手要去碰灯罩,他们眼里是“我也想按一下”的闪光。我脑子里戛然而止的那句话再次出来:“抢一息按灯边。”我迅速把手从灯罩边退半寸,又按上去。那半寸几乎就是一场小战争的胜负。我的指腹把两只年轻的手挤开,他们受了惊,又有点羞,讪讪收回。我不看他们,眼睛盯灯。庙祝的目光扫过我,像在说“好”。灯心在那一息里稳住,像一只踱步的小兽脚踩在了正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