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家女儿下午来给庙里送了两个白面馍。庙祝没收,笑:“给灯喂馍它不吃,你拿回去。晚上把‘稳’练一练。”她脸红了一点。我意识到昨夜那一声“娘”对她是门槛。人过门槛的样子,都有点细微:眼皮轻轻发紧,喉结轻轻下沉,走路时脚跟先落地。
傍晚时,两个盐车哥在庙口躲阴凉。新司机又来了,停得比上午还靠前一寸。他扫一眼蓝布簿子,像看一个古董摆设。庙祝看都不看他,只把灯往里挪两寸。新司机挑衅似的问:“你这账本,能当钱花?”庙祝把簿子摊开:“能当命使。你看,这一页,某车抢风,三天后翻车,车破,人没死。你信不信?”新司机冷笑:“巧合。”
庙祝也笑:“不劝你。晚上你来就知道。”他口气之轻,像从砂里把一粒米拈出来,放回盘子。
临近黄昏,风像换班的工人,慢慢多起来。庙祝把灯从里头移到门口半尺处。海家女儿站在门槛上,像等点名。新司机把车停在桥口不远,半个身子探出窗,看热闹。他不信,但他不走。他要看“巧合”。
倒嚎开始。今晚没死人,只有还账。第一轮,庙祝让几个“欠稳”的人站到灯前,挨个倒一声。每倒一声,簿子上那一条后面就会添个小点。第二轮,海家女儿站过去,倒三声,合一“稳”。她的“稳”比昨夜更准,像一块石头被人放到恰好的位置。新司机看着她,表情从不屑变成专注。第三轮开始前,有人朝盐车方向吹了一口起哄的口哨,风就像被逗乐的小兽,往那边跑了一小段。庙祝把灯罩的边用指腹轻轻按了一按,灯心“唰”地缩半指,又慢慢伸回去。新司机冷不防打了个寒颤,连忙关窗。他关窗的动作把他脸上的狠角磨圆了一点。
夜里十一点,轮到新司机了。庙祝不喊他名字,只在簿子上点了点:“欠稳半口的,那位。”新司机从车里探出身,又缩回去。我以为他不会下来,结果他竟真的下车,走到灯前。他站得很远,像怕灯烫到衣角。庙祝不催,他自己往前走一步,像把鞋底粘在盐地上一样费劲。
“你说。”庙祝不看他嘴,看他胸口。他喉结动了动,嘴一张,吐出两个字:“我错。”庙祝没动笔,只抬眼:“错哪?”他愣住,沉默了三息,挤出一句:“我贪快。”庙祝这才在簿上点了一点:“还一半。”新司机脸上浮出一种难看的不服,就像把硬币咬了一口咬到牙。他说:“还一半?还不完?”
庙祝把灯罩向里挪半寸,淡淡:“按灯才算稳,你没按。”新司机的右手在空中抖了一下,像想按又怕烫。我把手背伸过去,给他看我昨天烫出的泡。他看了一眼,牙关一咬,手伸过去按在灯罩边。灯心一抖,没抖坏,反而顺了一线。他手指尖微抖了一下,庙祝“嗯”了一声:“行,一半接上了。”新司机松手,掌心红成一片。他挺直肩背,像刚走出一场荒唐。
深夜散场,我在簿子上看见庙祝添上:“某车,按灯一息,稳半口。”我心里有点热。庙祝把笔递给我:“你也记。”我摇头。他说:“灯认你,你不认灯,不讲理。”我被他噎笑了,接过笔,在我的那一条后面写上:“按两息,贪心退半步。”庙祝看了一眼,“哼”地笑:“这行字像你,嘴硬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