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把羊指骨从舌根下吐出来,骨节被我温热过。庙祝看一眼,轻声:“别咬断。”我没好气地笑了一下——不咬断,写字的牙口也不至于都碎了。

回屋,录音机烫,小心翼翼放床头。关灯后,风把窗纸叼得“啪啪”响。我闭眼,磁带自动“咔嗒”一声自启,又放出那句熟悉的提醒:“把灯护好,你别回头。”后面多了一句:“你把麦克风收回去,你把手放在灯罩这儿按住。”我的后颈发紧,像有人用一只凉手按住我。我没有反驳,我只是把被子往上一拢,抵住牙根里残存的一点盐味,心里写下六个字:“别贪,先稳灯。”

我知道,我在第一次夜里就被这盏灯拴上了。

(卷一完)

卷二|盐脊账

第二天一早,台上风慢,像夜里劳累过头,正眯眼打盹。盐车沿着浅浅的弧绕过庙前,司机把烟夹在耳朵根,空着的那只手随便比划两下方向,我就知道他们把这条路走熟了。庙祝照旧在门口搬凳子,蓝布簿子压在灯座旁,像一个不费口舌的叙述者。

海家的灵桌已经撤去,只留下门内一小片潮印。那潮印不深,却拿着不走。我知道,这种潮会在正午的日头里蒸发,但它会在夜里回来。女儿端着一盆水出来擦地,动作不快不慢,像昨天倒嚎时那几声“啊”。她把抹布扭干,抬头看见我,算是打招呼:“你是外面写字的?”我点头。她指指庙里:“你写写灯吧,它是正经事。”

我没问她怎么懂“正经事”。她看我把录音机拿在手里,笑了一下,笑里有点倦:“录不出灯。你要录,就录人。”说完她把抹布往门板上一搭,回屋去了。从她背影看,肩背像从昨夜起下面垫了一块软垫,松了一点又不散。

临近午时,盐车队来了一辆新车,车斗帆布是新换的,蓝得扎眼。司机身上有股“外头人”的利索,车停得比别人靠前半米。他隔着车窗看灯,嘴角一挑,跟同伴说:“小玩意儿。”同伴提醒他往后挪,他不挪。庙祝拿粉笔在地上划一道线,没抬眼:“这道线以内的风不请外人。”司机笑:“你们这风,还认线?”

庙祝没理他,把簿子翻了一页,写上“某车,欠稳半口”。司机看不见簿子,只看见庙祝慢腾腾的背影,觉得不受用。他拉喇叭,喇叭叫得像泄气的牛。风被喇叭震了一下,庙祝旋身,迅速掀开灯罩再盖回去,像在给灯透气。那瞬间灯心抖了一记,像一个老人打了个喷嚏。我后脖颈又起了汗。庙祝冷冷看司机:“你这半口,今晚来还。”

司机耸肩,一脚油门走了。车尾扬起的盐粉忽然在阳光中变得很轻,像一群小白虫,半天没落地。

午后,庙祝把簿子翻开给我看。簿子从八十年代就开始记,早年条目不密,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忽然密起来。我指着一页问他:“为什么这年开始记得多?”他挠挠眉骨:“那年旱。风硬,人心也硬。硬上硬就不服,灯抖。”我看见簿子边缘夹着一张黄纸,纸上写着“贪快”。他把纸抽出来给我:“这一沓是‘坏心’。抢风、替哭、贪快、借灯、偷稳。”他露出一点牙:“最难治的是‘偷稳’。”

我问“偷稳”是什么。他说:“有人专爱在别人按灯的时候伸手搭一指,以为自己也稳了。下回他自己遇事,就以为可以白搭一指。这叫偷稳。灯不认账。”我把“偷稳”写进术语页,旁边画了个小手伸向灯罩的草图,划一条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