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贪、抢风、稳”三个词圈上,后面写:“关键术语:手感。”庙祝不看我笔记,照旧吃面。吃完他把碗扣在案角,碗底留下一圈白痕,像个圈套。我往窗外看,台边远处有一行黑点,是盐车在“打弯”,弯很浅,但肉眼可见。我问他为什么不修直。庙祝瞟我:“直了风就快,快了人没力。”
夜幕像一块粗布从台顶往下拽。三更刚过,庙祝敲驴皮鼓三下,每一下都像往人的心口上敲一拳。海家的女儿站到灯旁,双手贴在大腿外侧,肩胛骨像要把衣裳挑破。她没哭,先倒一个轻轻的“啊”,那“啊”不是从喉咙里起,是从后脑勺里往前拎,拎出来就轻轻放在舌尖,又不肯落。我看她喉结一动,连着第二声“啊”,比第一声长一点,像把一根线从喉管里倒出来,再加一指头长。第三声时她的牙根冒了一点盐味儿,像把旧海翻在口腔里。她皱眉,没吐,咽回去,喉咙就顺了半寸。
倒嚎是传染的。人群里先有一个老妇人跟着倒,再有两个中年男人,再是孩子。每个人都不是哭,是把尾音从各自身体里倒出来。风站在他们面前,像接线的匠人。它接过每一道线,往灯心送一点。我看见灯心往上抻了一指,随即收回半指,像在试路。庙祝左手扣着灯罩边,右手握小梆子,梆子面贴在驴皮鼓上,没敲出声,只稳住鼓面那点微颤。
第四轮时,庙门外有人咳了一声。风就像被那声咳子拽住了衣角,一回头,房内立刻轻了一寸。海家的女儿嗓子里腾出一点空,她本能地要回头看谁咳。我也要回头。这时录音机里忽然冒出一句极低的声音,贴在骨头上:“把灯护好,你别回头。”那声音就是我的音色,却像隔着一层盐雾。我手掌一沉,按住灯罩的边,铜传来细密的热。海家女儿没回头,眼神却“咔”的收回,盯着灯。风旋了一小圈,像记起该干的活儿,又往里送。灯心稳住,抻成一根细针。
第五轮结束,庙祝敲了“一稳”——不是敲,是用气把全屋的尾音一齐压两寸。那一瞬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跨到灯火里,又回来。人群里几个男人在这一拍之后才开始正哭,哭声不大,不尖,不抢。女儿突然轻轻叫了一声:“娘。”那“娘”不是喊,是把一个字从头骨后拎出来,放到舌尖上,再落到灯心里。我眼底酸了一下,明白“逆哭以救”的骨头:你先把该倒的倒出来,剩下的才是能送人的声。
庙祝这才放松肩。他朝我斜了斜眼,示意我把录音机关掉。我没动。他的眼神马上硬了半寸,像盐结成的刀刃:“别贪。”我愣了一下,还是按了停。磁带一停,屋里的风像被归档,谁的线走谁的路,没留杂尾。
散场后,海家人把老人抬回屋里。女儿看了一眼灯,眼白里有一小块亮斑,像夜航的渔灯。不说话。她脚步稳,像有人教过。庙祝伸手把灯从门口收回案上,灯心短回半指,像把活钱收到抽屉。他把蓝布簿子往我手边推了推,示意我看。他不怕我看,他怕我乱记。我翻到当天那页,上头新增三条:“海家女,倒五声一稳;外咳扰风一次;白骆按灯两息。”我看见自己的名字,心里有点荒。庙祝头也不抬:“按一下灯,灯就认你一回。你要收手,明天就走;你要继续,这个月都别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