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耳鼓庙
盐脊台在地图上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灰点,开到这儿的人大多是盐车司机,或者像我这种没事儿找事儿的“跑线写手”。台地不高,风倒是出名硬。七月的太阳把盐皮和旧砖烤得发亮,远远看去像有人在大地上撒了一层碎玻璃。耳鼓庙就卡在台沿最不显眼的一处,门脸窄,门上系两只驴皮鼓,鼓面灰白,边上油亮。近了才看见庙门的砖缝里渗着白霜,像薄薄的指甲沫。
庙里供的不是神像,是一盏灯。白瓷底,细颈铜罩,灯心立着一小簇火,像人眼里最深的一点亮,又细又稳,动也不动。我把背包往墙根一靠,汗从后脖颈里一串一串地流,风却像故意绕开我,从窗格里把灰吹起来又落下去。庙祝瘦得像晒过的筋,那种“人没胖好,心倒长齐了”的瘦。他没问我名字,问:“你写字?”
我点头。他上下打量我,眼神细得能把人拆成零件:“写字的人爱用‘灵异’两个字。我们这儿不吃那个。”说着把一截羊指骨丢到我手心,骨节冷得像刚从雪里刨出来,“怕的时候顶舌根,别咬断。咬断了你晚上补牙,别找我。”
我笑了一下,没还嘴。我不争第一口。来之前我在县志资料室翻旧册,见过一句话:“盐脊灯,逆哭以救。”旁边没注释,像故意留给人打问号。另一本访谈本上有人提“倒嚎夜”,说那夜里人不哭,先把哭声倒出来,倒干净了再哭。我把它们都抄进笔记本第一页,旁边空着,写:“等填血。”
庙祝拖椅子让我坐门口,他说风要先认你,认你了才不会咬。我坐下,手心汗渐干。庙里除了灯,只有一张老榆木案,案腿磨得圆,案面一角压着一本蓝布簿子。簿子边缝碎,翻页时会起一点盐粉。我偷看两眼,簿上行间稀稀落落记着“某车欠稳半口”“某家倒嚎加一轮”之类的条目,字细硬,捺收得干净。
午后,海家把老人抬进庙里,停在左侧靠窗。老人面上盖白布,布角压了两粒盐,盐在布上“咯吱”作响。女儿不哭,眼圈里像发着暗红的潮。她背很直,像压着一块不肯落地的石头。海家男丁少,亲戚们的脚步街坊都知道——“海家人走路轻”。这一回他们的步子却不轻,像每一步都踩在盐粒上。
庙祝没说话,把灯从案上挪到门口半尺处。他的手背干,静脉像楔子。灯罩只往外移动了一点,室内忽然起了一股很淡的甜气,像潮后土里冒出来的气。我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想打乱它。庙祝示意我别动,在灯旁摸了摸空气,好像在确认风的倒顺,他摸了三处,“嗯”的一声:“今晚子时,倒嚎开。”
我一天里在台上溜达,把拍照的角度记下,顺带认识了两位“盐车哥”。他们的车大,车斗里盖了帆布,帆布上有盐斑,像老年人的手背。司机把烟夹在耳朵根,逗我:“外地人?别走夜路,晚上风借口。”我装没听懂。他们笑:“风找借口,不认路,谁脸上都抽一嘴巴。”
太阳偏西时,庙祝给我端来一碗盐豆面,面上浮着两滴油,他说:“写字的不吃盐,字要淡。”我趁机问他“倒嚎夜”的规矩。他用筷子把面挑高一点,望着那两根筋:“倒嚎不是哭,是把哭声倒出来,先从尾音倒。倒出三声,合‘稳’一声。稳不合,灯就抖。”我问灯为什么会抖。他说:“灯吃人倒出的耳气,怕贪。谁抢风,灯先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