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的戏,不在台上。
唱到“恨只恨,许仙郎,薄幸负心”时,一个拖腔百转千回,哀婉凄楚,台下竟有零落叫好声。伊藤微微眯着眼,手指在膝盖上合着拍子轻敲,显出极为受用的样子。赵翻译官立刻哈着腰,凑过去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堆满笑。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油彩下的脸皮,一定僵硬得可笑。视线掠过那些军服,看向更远的黑暗,那里曾是他最爱坐的位置。他说,离得远些,方能看清全貌,你的好,一分一毫都不会错过。
今夜的“全貌”,他看清了吗?
终于捱到曲终人散。躬身谢幕,台下掌声稀疏,主要是那些军服在拍,皮手套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整齐。伊藤显得很高兴,招了招手。赵翻译官赶紧小步跑过来,油亮的额头在汽灯下反着光:“颜大家,辛苦了!伊藤太君请您过去喝一杯,您的唱功,真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几乎要戳到我眼前。
我敛衽,依着规矩浅笑,嘴角的弧度是量好的:“谢太君赏脸,容奴家先卸了妆,免得污了太君的眼。”
2 背叛的序幕
退回后台,像退下一层滚烫的、几乎要将皮肉烙穿的壳子。对着那面昏黄的镜子,用浸了廉价刨花水的棉布,一点点擦去那些浓墨重彩。每擦一下,镜子里就露出一寸青白疲惫的真实。胭脂残红混着油彩,污糟地糊在布上。手指碰到鬓边一枚银簪,簪头是一朵小小的玉兰。冰得指尖一缩。那是沈墨轩送的,他说,如玉,你就像这簪头的玉兰,干净,戏台下的千百张面孔再浊,也污不了你。
可如今,这玉兰簪子,别在谁的发间?
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压低嗓音却不容错辨的催促,像毒蛇游过地面的窸窣。心口猛地一抽,攥紧了手里的脏布。
该来了。
后台的门帘被猛地掀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闯进来的不是日本兵,却是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汉奸,领头的是侦缉队那个脸上坑洼的麻皮张。他三角眼像淬毒的针,在杂乱的后台一扫,径直戳向我:“颜大家,对不住,打扰您歇着了!弟兄们也是奉命行事,接到密报,说您这儿,藏着反日的乱党!”
心在腔子里疯了似的砸,咚咚咚,撞得耳膜轰鸣,几乎要喘不上气。面上却不敢露分毫,只蹙眉,做出惊怒与受了冒犯的样子,声音刻意拔高,带上了戏台上有时的脆亮:“张队长,这话从何说起?我这里除了几个唱戏的师兄妹,等着卸妆吃饭,哪来的什么乱党?您可别吓唬我们!”
“搜搜就知道了!有没有,搜过才清楚!”麻皮张狞笑一声,一挥手,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便散开来,胡乱翻检戏箱行头,刀鞘故意磕碰着桌椅,弄得一片狼藉,脂粉盒子摔在地上,香粉泼洒开来,腾起一阵呛人的白雾。
我知道他们是幌子。真正的人,该从通向后面那条僻静小院的侧门进来了。那扇门,平时除了我们自个儿,很少有人走。
果然,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木屑飞溅。两个穿着黄军装、端着刺刀的日本宪兵,押着一个人进来。
是沈墨轩。
他穿着那件我熟悉的半旧青布长衫,此刻皱巴巴的,沾着尘土。头发微乱,几缕垂在额前,脸上带着挣扎过的痕迹,嘴角破裂,渗出的血丝凝成了暗红色。他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跄一步才站稳。目光却第一时间越过所有人,像两道烧红的烙铁,牢牢钉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