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戏台下的暗涌

民国三十年的金华,是浸在湿霉里的。不是那种痛快淋漓的暴雨后的清新,而是梅雨天永远也晾不干的褥子,糊在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带着江水的腥气、瓦砾堆里日渐腐烂的木头味,还有若有若无,却总在不经意间窜入鼻腔的——焦臭味。兰江瘦得可怜,露出大片浑浊的滩涂,龟裂着,像一道永远无法结痂的溃烂伤疤,横亘在这座日渐干瘪的城池脚边。

“金声戏院”的后台,逼仄、潮湿。空气里浮动着廉价头油、铅粉、和汗水混合的闷香,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霉潮,却只混合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怪味。水汽凝结在斑驳的墙壁上,慢吞吞地往下滑,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污痕。

我坐在那面水银剥落得厉害的昏黄镜子前。镜面像蒙着一层永不开晴的雾,映出的人影也是模糊的。颜如玉。他们都这么叫。金华的婺剧名旦,嗓如莺啼,身似拂柳,一颦一笑,能勾去半城人的魂儿。

油彩是冰凉的,腻子一样一层层糊上脸,石膏似的,快要压垮鼻梁。指尖沾了艳红的胭脂,往腮上晕,往眼角描,勾出雷打不动的妩媚壳子。画眉,描唇,贴上片子,勒头带子一点点绞紧,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微微发黑,一种熟悉的、近乎窒息的束缚感拢上来。镜子里的人,凤冠的珠翠轻摇,眼波被笔锋勾勒得流转多情,是颜如玉该有的模样。

可镜子深处呢?那点活气儿早就被抽干了,只剩下一副描画精致、即将登台献艺的皮囊,裹着里头早已冷透的灰烬。油彩盖得住苍白,盖不住眼底的死寂。

前台的锣鼓铙钹砸响了,哐哐哐,震得脚下的木头地板都在颤,灰尘簌簌地从梁上落下来。嗡嗡的看客喧嚷声被这锣鼓压下去一瞬,又更猛地翻涌上来,其间夹杂着几声粗嘎生硬的日语吆喝,像钝刀子,刺耳地割裂着戏班自己人呜咽的笙箫管笛。

今晚是堂会。给日军驻金华司令部的一个什么伊藤军官祝寿。点名要我的全本《断桥》。

赵翻译官点头哈腰传话时,那副谄媚的嘴脸几乎要贴到师父脸上:“伊藤太君最爱颜大家的白蛇,说是……凄美!艺术!大大的好!”

师父只会搓着手,一连声地“是是是”,腰弯得快要折断。

水袖一甩,我便上了台。

戏台顶上的汽灯亮得刺眼,白晃晃一片,将台上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却又在台下落下一片片浓重模糊的阴影。前三排,呢子军服、亮晃晃的指挥刀、反光的茶色眼镜,还有鼓掌时皮手套发出的闷响。再往后,才是些攒动的人头,本城的看客、乡绅、拖家带口来凑热闹的,缩在光影交界处,面目模糊,神情难辨。

笙箫管笛呜咽着,托起我的唱腔。字正腔圆,珠圆玉润,是下了十几年苦功磨出来的:“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身段是烂熟于心的,指尖兰花样绽开,眉梢眼角皆是情,将一个心碎断肠的白素贞演得丝丝入扣。移步,旋身,水袖抛洒出哀戚的弧度。目光流转间,却总不受控地滑向台侧那垂着的猩红绒幕。幕布厚重,纹丝不动,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血。但我知道,他就在那后面。沈墨轩。我的未婚夫。今夜这场戏里,真正的“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