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落针可闻。
厉奶奶那句石破天惊的提议，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苏念衾脑海中一片嗡鸣的白噪音。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震得她指尖都有些发麻。
处对象？定下来？和厉战霆？
这几个字拆开来她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从厉奶奶口中说出，指向那个仅有两面之缘、气场冷硬如磐石的男人，就显得如此荒诞和不真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手，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才让她勉强确认这不是一场离奇的梦。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厉战霆。
他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坐姿，背脊挺直，只是眉头比刚才蹙得更紧了些，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震惊，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沉的、近乎凝滞的审度。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奶奶的话，也没有看向她，仿佛正在脑海里飞速处理这项突如其来的“战略指令”，评估其可行性与风险。
这种沉默，比他直接出言拒绝更让苏念衾感到无措。这意味着，他至少是在“考虑”这个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本身，就足以让她心慌意乱。
“厉奶奶……”苏念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她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试图组织语言，“这……这太突然了。我……我和厉教授，我们……我们并不了解对方。”
她的话语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婉拒的意味。
厉奶奶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覆上她冰凉微颤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语气充满了理解与怜爱：“奶奶知道，知道这很突然。搁谁都得吓一跳。念衾，奶奶不是要逼你立刻点头答应什么。这只是奶奶的一个想法，一个心愿。”
老人的目光慈和却无比认真，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语重心长：“你爷爷走得早，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总说，我们念衾看着软和，心里却有主意，就是太懂事了，什么都自己扛，怕你以后受了委屈都没人诉苦。他把你托付给我，我总不能随便找个人敷衍了事。”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了一眼自家孙子，又回到苏念衾脸上：“战霆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奶奶可以用这辈子的人格担保。他或许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但责任心比谁都重。他职业是特殊，陪家人的时间少，可正因为这样，他要是认定了一个人，一个家，那就会用命去护着，绝不会让你在外头受了欺负没人管。”
“奶奶不是老古板，知道现在年轻人讲究自由恋爱，讲究感情基础。奶奶只是想着，你能不能……先别急着否定，给彼此一个机会，先从朋友做起，处处看？就当是全了奶奶和你爷爷的一个念想，也给你自己多一个选择的机会，好不好？”
厉奶奶的话语像柔软的蚕丝，一层层缠绕上来，带着长辈的恳切、对故友的深情，以及对她未来的担忧和规划，让苏念衾原本想要坚决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不由得再次看向厉战霆。
他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她，那眼神深沉如夜，带着一种冷静的、近乎剖析的意味，似乎在评估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他的沉默，像一种无形的压力。
苏念衾的心乱极了。
理智在尖叫着拒绝。这太荒唐了！婚姻怎么能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为了完成长辈的遗愿和承诺？对方还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冷硬得像一块铁、职业特殊到注定聚少离多的军人？她的生活虽然平淡，甚至有些孤单，但至少是安稳的、自主的。她有一份喜欢的工作，能自食其力。她从未设想过，自己的未来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一个如此截然不同的人强行捆绑在一起。
可是……情感上，另一股力量却在拉扯着她。
那是祖父慈祥而担忧的面容。是老人临终前仍放不下的牵挂。厉奶奶的话，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自幼失去父母，是祖父一手将她带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祖父的爱，是她生命中最温暖也最沉重的底色。如今，这竟成了老人最后的遗愿……
还有厉奶奶。这位老人与祖父风雨同舟的情谊，以及对她这份毫不作伪的疼惜和周到，都让她无法轻易说出冷硬的“不”字。那仿佛是一种对深厚情谊的辜负。
而且……平心而论，抛开那令人窒息的冷硬气场和突如其来的压力，厉战霆本人，似乎……并不让人生厌？他沉默寡言，却行动可靠（暴雨中的接送）。他眼神锐利，却并无猥琐或令人不适的打量。甚至，在他那军人特有的冷硬框架下，隐约透出一种极致的稳定和秩序感，这种特质，对于自幼缺乏安全感、习惯了自己承担一切的苏念衾来说，隐隐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微微发热。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权衡。拒绝？答应接触看看？前者似乎辜负了两位老人的心意，也……或许切断了一种未知的可能性？后者则意味着要踏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面对一个莫测的男人和一种可以预见的、充满挑战的生活。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
“厉奶奶，”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挣扎后的细微颤抖，“我……我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可以吗？”
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请求了思考的时间。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出的、最谨慎的反应。
厉奶奶闻言，脸上立刻露出理解和宽慰的笑容，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好好想想！不着急，啊？慢慢想，无论你怎么决定，奶奶都理解，都支持你。”
这时，一直沉默的厉战霆，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的目光从苏念衾脸上移开，看向奶奶，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奶奶，您给她太大压力了。”
这话像是对奶奶说的，却又清晰地传到了苏念衾耳中。她有些讶异地抬眼看他。
厉战霆的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那眼神依旧深邃冷静，却似乎比刚才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一丝……或许是极其微量的缓和？
“苏同志，”他的称呼依旧正式而疏离，“奶奶的提议，是基于她个人的情感和承诺。你有充分的权利和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无需有任何心理负担。此事，不应成为你的困扰。”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冷静客观，甚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撇清感，仿佛在划分清楚责任边界。但这番话，奇异地让苏念衾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一点。至少，他并没有顺势施加任何压力，反而明确指出了她的自主权。
然而，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但出于安全和后续可能的接触考虑，我需要你的联系方式。如果决定尝试接触，需明确基本规则。”
他拿出手机，看向她，等待她的回应。
苏念衾看着他递过来的手机界面，那是新建联系人的页面。他的直接和高效再次让她有些无措，但在这种混乱的时刻，这种直接反而像是一条清晰的指令。
她迟疑地接过手机，指尖微颤地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然后递还回去。
厉战霆接过，看了一眼，操作了几下，随即苏念衾的手机响了一声，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厉战霆”。
这是他确认联系方式的方式，高效，直接，不留余地。
“好了好了，正事说完了，念衾你也别有压力，来来，再吃点点心，陪奶奶说说话……”厉奶奶适时地活跃气氛，将话题引开。
又坐了一会儿，苏念衾便起身告辞。她的脑子依然很乱，需要独处和安静。
厉奶奶让厉战霆送她。他没有拒绝，起身拿起车钥匙。
走到院门口，他为她拉开车门。苏念衾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内依旧是他身上那种淡淡的、冷冽的气息。
一路无话。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雨后天晴的街道上，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有些晃眼。
苏念衾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绪如同窗外明暗交错的光影，纷乱复杂。
祖父的遗愿、厉奶奶的恳切、厉战霆冷硬却可靠的身影、自己对未来那模糊的期盼和恐惧……所有这些，都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需要她独自细细衡量，做出一个或许将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犹豫的天平，在责任、情感、理智与一丝微弱的好奇心之间，剧烈地摇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