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誉如同潮水般涌来。媒体冠之以“现象级”“年度最犀利都市浮世绘”“方向盘上的契诃夫”等头衔。曾经对我闭门羹吃到饱的出版社和影视公司,电话几乎打爆了徐策办公室和我那个破旧的手机。邀约如同雪片般飞来:签名售书、电视访谈、版权洽谈……那个原本只存在于我臆想中的“作家”身份,一夜之间被强行塞进了我的怀里,沉甸甸得让我手足无措。徐策成了我最坚固的屏障,替我挡掉了绝大部分应酬和干扰,只在我必须出现的场合,像个经验丰富的教练一样,提前给我打预防针:“稳住。告诉他们,你只是个司机,碰巧听到了很多故事。”
每一次被迫站在聚光灯下,面对主持人精心设计的问题和台下无数双审视的眼睛,我都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外壳的软体动物,暴露在灼热的沙滩上。那些闪光灯和话筒,比方向盘沉重千百倍。我习惯性地搜寻着台下某个角落,直到看到徐策站在那里,微微颔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才仿佛找到一丝锚点,能磕磕绊绊地挤出几句干巴巴的回答。
巨大的成功带来了同样巨大的荒谬感。我依旧开着那辆灰色的旧车,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是身份变了,“明星作家司机”?这标签滑稽又分裂。接单的提示音依旧单调地响起,但乘客们的反应却彻底不同了。有人上车前就认出了我,兴奋地拿出书要求签名。有人全程沉默,却在后视镜里投来好奇或者探究的目光,如同打量动物园里新来的稀有动物。更常见的是,他们一上车就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的故事,倾诉自己的烦恼,仿佛我头顶真的悬浮着一双无所不闻的万能耳朵,渴望着被这本“神书”收录进去。那些曾经被我偷偷记录下的真实瞬间,如今成了公开贩卖的商品标签。
车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霓虹迷离闪烁,无数故事在其中沉浮、碰撞、消逝。我握着方向盘,指尖感受着熟悉的皮革纹理,目光掠过路边行色匆匆的人们——那个拎着沉重公文包、背影佝偻的男人;那个对着橱窗昂贵商品发呆的年轻女孩;那对在公交站台激烈争吵的情侣……每一个瞬间都依旧鲜活,依旧蕴含着无数可能性的种子。但此刻,我的内心却是一片空茫的轰鸣。巨大的声浪和期待像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编辑部的邮件、徐策的提醒、读者铺天盖地的催问,如同无数根细线,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死死困在“方向盘上的耳朵”这个成功的牢笼里。
续集?我该写什么?超越前作?剖析更深的都市病?可“方向盘上的耳朵”已经听见了那么多,我还能再掏出什么新鲜的、更震撼人心的东西?难道要像榨汁机一样,把乘客们最后一点隐私都绞碎、包装?还是凭空编造更戏剧化的冲突?那种熟悉的、面对空白文档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缓缓向上攀升。键盘上的字母键,像一张张无声嘲笑的小嘴。
又一次晚高峰。又一次被无情地卡死在城市最著名的那条“肠梗阻”路段。前方漫长的车龙纹丝不动,只有密密麻麻的红色刹车灯,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绝望的猩红海洋,灼烧着视网膜。空气粘稠得如同半凝固的胶水,混合着尾气的刺鼻和空调徒劳运转的微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