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删删改改,字斟句酌。笨拙的笔迹在纸上艰难爬行,努力还原着每一个抓心挠肝的细节:老太太拽着老头衣角布料发出的细微嘶啦声,女孩指关节绞紧背包带时那令人心悸的苍白,老头走向酒店旋转门时,灯光如何将他刻意挺直的脊背投下一个微微佝偻的影子……没有惊心动魄的转折,只有生活本身沉甸甸的纹路。

一周后,当我把这份厚厚一叠、带着修改痕迹和咖啡渍的手稿以及一个装满原始录音文件的U盘,放在青野文化前台的白色大理石台面上时,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前台女孩公式化的微笑和“请稍等”的话语,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我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那间弥漫着昂贵香氛和纸张油墨混合气味的、宽敞得令人心慌的会客室里,坐立不安。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墙上的抽象画线条扭曲,光滑的桌面倒映出我紧绷而憔悴的脸。

门终于开了。

徐策走了进来,依旧步履沉稳,但手里拿着那份稿件。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绕过巨大的玻璃茶几,径直走到我面前。那张习惯性带着一丝职业性审视的脸上,此刻却清晰地浮动着我从未见过的、不加掩饰的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激动。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暗夜里被点燃的炭火。

“砰!”一声闷响。他把那叠厚厚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稿纸,重重地摁在了光可鉴人的玻璃桌面上。

“就是它!”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罕有的、微微上扬的尾音,穿透了会客室压抑的空气,“周三水!你听见了吗?就是它!”

他俯身,手指用力地点着稿纸最上面一页的空白抬头处,仿佛那里已经印上了烫金的书名。“《方向盘上的耳朵》!”他一锤定音,“书名就是这个!不需要任何花哨!精准!锋利!”

他的手离开稿纸,竟然主动伸向了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带着力量:“签给我。马上签。”他的语气急促而炽热,不容置疑,像在抢夺一件稀世珍宝,“这本书,会响!”

那只伸过来的手,带着某种滚烫的灼热感。我几乎是被那目光和气势推着,握住了那只手。他的掌心干燥有力,握得很紧。那一刻,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方向盘上的耳朵……方向盘上的耳朵……

签下那叠法律文书时,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三水”两个字差点糊成一团。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十倍速快进键,卷入一场我完全陌生的风暴中心。徐策的预言,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砸进了现实。

《方向盘上的耳朵》上市了。没有铺天盖地的宣传轰炸,最初只在几个重要的读书栏目做了深度推荐。然而,如同往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反响剧烈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那些被我近乎卑微地记录下来的、最平凡车厢里的人间碎片——强撑面子的父亲,被疲倦和无视蚕食爱情的情侣,在职场漩涡中扭曲挣扎的中年人——像一面面无比清晰的镜子,精准地照见了无数普通人的灵魂褶皱。

“这就是我每天下班路上的真实写照!太窒息了!” “那个为了儿子婚礼强撑门面的父亲,我哭得像个傻子…这不就是我爸?” “那个对着手机傻笑的男友,不就是我那个天天抱怨工作却沉迷游戏的室友?细思极恐!” “原来我们都不是孤岛!方向盘上的耳朵,听见了所有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