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笔记本的边缘已经卷曲,塞满了这样瞬间的速写和片段。它是我另一个世界的基石,一个构建在方向盘之上的、摇摇欲坠的文学梦。这梦做了三年,也扑街了三年。编辑的回复永远客气而冰冷:“周老师,这次稿件人物深度还是不够,情节张力稍弱……下次有新构思再联系?”电脑硬盘里,塞满了十几个被宣判死刑的开头。

午夜收车,狭小的出租屋像一口蒸锅。我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对着笔记本上那些潦草的符号和录音笔里嘈杂的环境音,试图把它们熬成一碗能让人咽下去的“小说”。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像灌满了这座城市凝固的沥青,沉重得抬不起来。那些鲜活的碎片,一旦试图嵌进预设的情节框架里,立刻就失去了温度,变得僵硬、虚假。屏幕上,光标冷酷地一闪,一闪,嘲笑着我的无能。窗外的城市沉入一种疲惫的喧嚣深处,我的素材库越是充盈,虚构的世界反而越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我像一个守着金矿的乞丐,快饿死了。三年了,颗粒无收。

又一次晚高峰,又一次被死死摁在车河里。这一次堵得格外彻底,前窗望去,是一片绝望的红色刹车灯海,纹丝不动。空气凝滞,只剩下引擎烦躁的低吼和空调徒劳的喘息声。我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目光扫过拥堵长龙里一张张模糊而疲惫的侧脸,像一幅凝固的众生相。

后门“咔哒”一声轻响,带来一丝流动的空气。一个身影熟练地钻了进来,坐定。

“师傅,老地方,‘云顶设计’。”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疲惫,却又奇异地包裹着一丝安定感。

是他。

后视镜里映出那张脸。中年,鬓角霜色很重,像细碎的盐粒撒在夜色里。眼角刻着深刻的纹路,如同被时间的犁铧反复耕耘过。他穿着熨帖但看不出明显牌子的深色外套,肩线依旧挺括,像一面沉默的墙。一周总有那么三四天,在同一个晚高峰的堵点,他准时出现,目的地永远指向那个位于城市顶级写字楼区的设计公司。他就像一个设定精准的背景板,准时出现在我混沌疲惫的晚高峰里,沉默得像一块深海里的礁石,只留下几句最必要的地址确认。他上车习惯坐在右后座,那个位置正对着我座椅缝隙的方向——那里,一只小小的黑色录音笔,正安静地附着在椅套边缘的褶皱里,屏幕上一颗微小的红光点,在昏暗车厢里执拗地闪烁,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

车子在凝固的车流中蠕动了几米,又被迫停下。车厢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嘶嘶声。我习惯性地微微侧头,目光掠过副驾下方敞开的硬壳笔记本,新的一页上,潦草记录着刚上车的一对情侣为了“谁点的外卖更贵”而爆发的、近乎荒诞的争执。我需要记下这个细节,那女孩气急败坏骂出的“铁公鸡”三个字,带着市井的鲜活。

就在我微微偏头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的硬物摩擦声从座椅下方传来。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掩饰那个可能暴露秘密的位置。

“师傅,”后座那个低沉平稳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入原本只有空调嘶鸣的死水,“你那支笔,亮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