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红灯,像一颗固执不肯熄灭的心脏,死死嵌在挡风玻璃外凝固的车流里。空气闷热,裹着无数引擎不甘的喘息和我自己陈旧的汗味。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包浆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指尖微微发烫。这声音单调得令人心慌,像极了在我电脑屏幕上爬行了一个月,最终也只憋出三百个苍白废字的那个深夜。
又一场空耗的僵局。
手却像有了自己的记忆,悄悄摸向副驾座椅下。指尖触到那个带着磨损痕迹的硬壳笔记本,还有旁边那只冰冷小巧的录音笔。它们是我另一个身份的锚点,一个在网约车平台注册名“周师傅”之外的身份——扑街写手周三水。屏幕暗着,但我知道那小圆点正幽幽闪着贪吃蛇般的红光,悄无声息地吞吃着车厢里的每一丝声响。
“师傅,麻烦快点成吗?赶火车!”后座年轻女孩的声音裹着焦灼,猛地撕开车厢的粘稠空气。
我含糊应了一声,目光却黏在内后视镜里。女孩两只手绞着背包带子,指节用力得发白。旁边的男友却塞着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眉头紧锁,嘴角却扯着奇异的微笑。女孩转头对他说了什么,他摘下一边耳机,敷衍地点点头,目光一秒都没离开过那块发光的屏幕,笑容依然诡异。
“看什么呢这么乐?”女孩声音拔高了。
“没啥,项目群里老板又发神经呗。”男友眼皮都没抬,手指滑动得更快了。那笑容焊在脸上,像一张生硬的面具。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表情……太熟悉了。是那种职场里被碾轧久了,反而滋生出扭曲快感的状态。我腕上的廉价电子表,秒针咔哒一下跳过,红灯依旧顽固。右手食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在汗湿的裤子上蹭了蹭,飞快地伸向座椅下方——不是录音笔,是那本硬壳笔记本。粗糙的纸张摩擦指尖,我用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急速记下:“他笑,老板疯。扭曲的共存。她的包带快断了。”
墨水晕开一小片,像一滴无声的叹息。
绿灯终于吝啬地亮起。车流如堵塞已久的血管被强行疏通,发出沉闷的轰鸣。我载着下一单客人汇入这庞大的机械洪流,车窗外霓虹闪烁,勾勒出城市疲惫又亢奋的轮廓线。车厢里是另一番景象: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妇,穿着崭新但明显不合身的衣服,紧紧挨坐在一起。老太太的手一直不安地拽着老头崭新的、显然第一次穿的夹克衣角,布料在她粗糙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真……真要进去啊?”老太太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像细针一样钻进我耳朵,“那大门看着就吓人,金晃晃的……”
“怕啥!”老头挺直了腰板,声音洪亮,但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微微发抖,“老刘他们家闺女不就嫁进去了?咱儿子又不差!”他努力维持着那份虚张声势的骄傲。
老太太没再说话,只是把那衣角拽得更紧了,指关节绷得像苍白的石子。车子驶近一处顶级酒店,璀璨的灯光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老头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沙场,脸上的皱纹绷紧了。老太太的目光死死锁在儿子即将举行盛大婚礼的酒店门口,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期待,有惶恐,更多的是某种被这巨大门楣压垮的茫然。看着他们彼此搀扶却又如同身处悬崖般小心翼翼的背影消失在旋转门那炫目的光晕里,我默默按下了录音笔的保存键。笔记本摊开在副驾座,我飞快写下:“新衣如铠甲,衣角是她最后的锚。门太亮,照见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