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消毒水味,那种市立医院走廊里永远弥漫的、试图掩盖一切腐朽与病痛的冰冷气味。但在这气味之下,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酸,来自隔壁床底下那个忘了倒的垃圾桶,里面有病人削下的、已经开始发黑的苹果皮。
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廉价病房特有的,“生命维持”的气息。
监护仪在发出“滴…滴…”的节律声,单调,规律,像一个冷漠的计时器,在为房间里某个人的生命倒数。
窗外,救护车的尖啸由远及近,又呼啸着远去,仿佛在提醒着这里的每一个人,生命是多么的无常。
我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的不是预想中那个因镇静剂而昏睡的大伯。
大伯张翰卿,这位在道具组跟木头、钉子、胶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此刻正醒着。
他的右腿打着厚重的石膏,被一个支架高高吊起,像一件笨拙的道具。而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却青筋毕露,死死攥着浆洗得发白的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惨白得吓人。
他的双眼布满了血丝,那不是病痛带来的浑浊,而是一种属于困兽的、警惕到极致的狂躁。
我的心猛地一沉,第一反应是术后并发症,或者是谵妄。这是老年人手术后常有的事。
我走上前,把手里提着的水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大伯,是我,小默。医生说您要静养,别乱动。”
听到我的声音,大伯眼中的警惕稍稍减退了一些,但立刻,那份警惕就被一种更深、更沉的恐惧所取代。
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像一把铁钳。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声音沙哑得如同一个破了洞的风箱:“默娃……别信报纸上写的……什么灯架子没固定好……都是假的!”
“他们……他们是算计我……他们到底是来了!”
我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愣,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已经不由分说地将一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东西被他的手汗浸得温热,蜷缩成一团,触感是柔软的棉布。
我下意识地展开,发现那是一块从旧T恤上撕下来的布料,洗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用最常见的那种蓝色圆珠笔,以一种因剧烈颤抖而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一阕词。
是温庭筠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我彻底懵了。
我这位在片场跟各种粗笨道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大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不算工整,怎么会突然给我一首婉约到极致的唐宋艳词?
我断定,他真的是脑子摔坏了,出现了幻觉。
我把那块棉布往他手里递回去,轻声安抚道:“大伯,您肯定是累了,先休息,这东西我先帮您收着……”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瞪大了眼睛,挣扎着想要从床上坐起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嘶吼道:“这不是词!不是艳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