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梳妆台前,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镜沿鎏金的纹路。
这面镜子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当年花了我三个月的房租,可此刻映出的那张脸,再精致的边框也兜不住岁月的沟壑。
眼角的纹路深得能夹住棉签,法令纹像两道干涸的河床,连曾经引以为傲的下颌线,也松垮得像泡了水的棉线。
七十三年的光阴,不是一捧能随手拂去的灰尘。
我指尖轻轻抚过镜中自己的脸颊,触感粗糙得陌生,就像触摸到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扎得人生疼。
窗外的秋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落地窗,发出“哒哒”的细碎声响,像无数根细针在扎一块绷紧的绸缎。
律师上午打来的电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平淡无波的语气,却字字如惊雷:
“林淑女士,陈明远先生于本月十五日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享年七十五岁。根据他留下的遗嘱,您是其全部遗产的唯一继承人。”
“继承人”这三个字,让我端着水杯的手指猛地一颤,温水溅在真丝睡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
我活了七十三年,见过的风浪不算少,年轻时在情场周旋,中年时在商场打拼,什么样的场面没应付过?
可此刻,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疼。
佣人敲门进来送下午茶,看到我脸色发白,关切地问:“夫人,您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医生来?”
我摆摆手,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不用,把东西放下,你先出去吧。”
偌大的卧室重归寂静,只剩下雨声和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我缓缓打开律师送来的厚重牛皮纸信封,里面的文件整齐地码着,最上面压着一把黄铜钥匙。
钥匙柄被磨得光滑发亮,侧面还刻着一个小小的“华”字,是三十年前,我亲手刻上去的。
这把钥匙,我以为早就随着那段失败的婚姻,被丢进了时光的垃圾桶。
可它却带着陈明远的体温,跨越三十年的光阴,重新回到了我手里。
“为什么?”
我对着空荡的房间轻声自问,回音袅袅,像一句无人应答的叹息。
陈明远,那个被我弃如敝履的男人,那个平凡得像空气一样的男人,为什么要把遗产留给我?他难道不恨吗?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那是1989年的夏天,异常炎热。28岁的我穿着新买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是时下最流行的荷叶边,衬得我肌肤胜雪,身姿窈窕。
我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绿色的离婚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明远就站在我身边,穿着那件我看了无数次的浅灰色衬衫,领口有些发皱,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从进民政局到出来,他始终沉默着,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你自由了。”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吧。”
我几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那口气松得如此彻底,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我抬眼看向陈明远,脸上甚至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丝轻快的微笑:“谢谢你,我们都值得更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