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皇宫的那一刻,朱红宫墙把天光割成碎片,谢赫忽然想起唐伯虎那句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自嘲地想:如今怕是要为造孽钱折腰了。宫廷画师的居所设在画院西厢房,隔壁就是堆满名贵颜料的库房,青金石、朱砂、珍珠粉装在描金瓷罐里,倒比他整个画囊还值钱。可案上的绢是贡品熟绢,滑得抓不住墨,让他总想起市井画坊里粗糙的生宣。
宫廷画师的日子不好过。每日天不亮就得候着,说不定哪个王爷突然要画肖像,就得丢下饭碗赶去。这日临川王萧映在府里摆宴,派人来召谢赫画《宴饮图》。刚踏入王府,脂粉香和酒气就扑面而来,萧映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斜倚在榻上,满脸油光地搂着歌姬,手指还在人家腕上的玉镯上摩挲。
“谢画师来得正好,” 萧映打了个酒嗝,酒液顺着嘴角流到锦袍上,“给本王画得精神些,尤其是这肚子,得画得像怀了龙种般气派。”
谢赫的笔尖在绢上悬着,犯了难。他瞥了眼旁边侍立的管事太监,那太监正用眼神示意他往 “美” 了画。案上的银盘里堆着蜜饯,旁边还放着个玉碗,里面盛着刚沏的新茶,香气袅袅,倒让他想起祖祠里那盏冷透的茶。
“谢画师,王爷的容貌可得好好描画,莫要失了气度。” 管事太监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前儿周画师给王爷画肖像,把双下巴画出来了,直接被打了三十大板逐出宫了。”
“气度不是画出来的。” 谢赫低声嘀咕,还是拿起笔,先勾勒出萧映的轮廓。笔尖一顿,把那圆滚滚的肚子如实画了出来,连锦袍上沾着的酒渍都用淡墨点了两点 —— 他实在做不到把肥硕画成气派,就像做不到把恶犬画成麒麟。
画作呈上时,萧映刚喝了杯烈酒,看了两眼就把酒杯摔在地上,瓷片溅得满地都是:“你这是羞辱本王!把本王画成猪猡吗?” 当即下令夺了他的俸禄,禁足在画院,三日不许出门。
被禁足的日子里,谢赫倒得了清净。西厢房的窗棂对着宫墙,墙外偶尔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他悄悄拿出藏在袖中的素绢,那是从家里带来的生宣,糙得能抓住墨。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他的笔尖动了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肩上搭着汗巾,缝补衣物的妇人指尖沾着棉线,嬉闹的孩童手里举着糖人…… 一笔一画皆是市井百态,连货郎筐里的梨都画得带着水珠。
老仆老墨偷偷给他送吃食,用食盒藏了块麦饼和一小罐咸菜。见了案上的画作,他惊得差点把食盒掉在地上:“老爷,您这画要是被发现,可要遭殃了!上次李画师画了个卖炭翁,都被说影射朝廷,罚去洗恭桶了。”
谢赫头也不抬,笔尖在素绢上勾出个捏着糖人的孩童,眼梢还带着笑:“这些才是真正的人间。权贵的嘴脸看多了腻味,你瞧这孩子的眼神,比王爷们的宝石还亮。” 他说着往孩童的发间添了点淡墨,像沾了点灰尘,倒更鲜活了。
这幅《市井百态图》被他藏在床板下,每当夜深人静,就拿出来细细添补。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绢上,那些市井人物仿佛活了过来,货郎在吆喝,妇人在低语,孩童在嬉笑。他知道这画卖不出价钱,宫里没人会买这种 “俗物”,可它比任何权贵的赏赐都珍贵 —— 笔底明珠或许无处可卖,但能留住这人间烟火,便不算辜负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