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疏离的条纹,在堆满纸箱的公寓地板上投下冷调的光斑。空调低声嗡鸣,送出带着人工香氛的冷气,将窗外三十七层楼下的车流声碾碎成模糊的背景音。陈桉蹲在废墟般的客厅中央,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价格不菲的腕表。他划开又一个纸箱的胶带,扬起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旋转,像无数微小的时间尸骸。

箱子里是高中课本。《思想政治》封皮上圆珠笔画的扭曲小人,《数学必修三》内页夹着的半张月考卷。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盖子上印着模糊的卡通图案。他用指尖撬开锈死的盒盖,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几张CD封面字迹已褪色,拍立得相纸上是三个勾肩搭背的校服背影,蓝白色块融化在过曝的日光里。一枚铜质奖牌压在盒底,缎带脆弱得一触即碎。最后是本书册,裹在洗得发硬的棉布里——深蓝色硬壳封面,烫金字体早已磨损成暧昧的痕迹。

他拿起笔记本。动作随意,如同处理任何一件无谓的旧物。

就在这时,气味袭来。

极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甜腻的芬芳底下蛰伏着陈腐的涩意,像盛大花事凋零后沉入淤泥的最后一丝魂魄。那是栀子花的味道,被十年光阴压制成标本,囚禁在纸页之间。此刻挣脱束缚,化作冰凉滑腻的活物,倏然钻入鼻腔,直抵颅脑最深处的荒原。

陈桉的呼吸骤然停滞。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封面,触感光滑如初。窗外现代都市的轮廓开始晃动、消融。空调冷风忽然裹挟来遥远夏天的灼热,车流鸣笛扭曲成震耳欲聋的蝉鸣。

心脏被一只潮湿的手轻轻攥住。不锐利,只是沉,沉得发闷。

原来这个味道,一直没有散。

它蛰伏在时间的褶皱里,等待着一个撬开棺椁的契机。此刻蛮横地撕开所有被理性精心封存的屏障,将那个金色与燥热交织的夏天,连同所有喧嚣、悸动与无处安放的痛楚,轰然推至眼前。那个关于苏晚的夏天。

记忆的漩涡将时间粗暴地拽回十年前。

2004年9月1日,南方小城的午后被蝉鸣统治。那声音不是鸣叫,而是亿万片金属薄片在高温里剧烈震颤,汇成永无止境的潮水,淹没了梧桐树荫下的整个世界。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蜃楼,空气黏稠得如同浸饱糖浆。

陈桉踩着自行车穿过斑驳的光影,崭新的蓝白色校服后背洇出深色汗迹。临海新建的南淮一中矗立在城郊,红白色建筑群在烈日下有些晃眼,空气里混杂着海风的咸腥、新刷油漆的刺鼻和草木被暴晒后蔫萎的气息。

他提前半小时走进高一(三)班教室。空无一人的空间里,只有吊扇徒劳地搅动着燥热。崭新的课桌排列整齐,木质桌面残留着机器的切割味。黑板上还留着上一届毕业班未擦净的祝福语粉笔痕,窗外远处,一抹灰蓝色的海平面在天际线上微微起伏。

他选了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子坐下。像一只习惯躲在壳里的蜗牛,谨慎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容纳他三年时光的容器。内心是朦胧的期待与更深的惶恐,交织成一片无声的喧嚣。

两点整,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

教室瞬间被喧哗填满。嬉笑打闹声、新书本的翻页声、桌椅碰撞声浪潮般涌来。陈桉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像一座被声浪包围的孤岛,目光安静地掠过每一张陌生的面孔——活泼的、羞涩的、张扬的、同样带着试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