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09-20 01:13:22

1 瓦屋油灯

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游走,将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我趴在吱呀作响的木桌上,鼻尖几乎要碰到那本泛黄的《论语》,爷爷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在宣纸上写下 “学而时习之” 五个字,墨香混杂着灯油味,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嗅觉记忆。

1988 年的冬夜格外漫长,周庄的狗吠声隔着三里地都能听见。爷爷周德山放下笔,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揭开后露出半块硬糖。“阿文,你爹要是当年能接着念书,现在该坐在公社办公室里了。”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私塾先生特有的顿挫。我舔着糖块,看着他手腕上那道月牙形的疤痕 —— 那是 1947 年被抓壮丁时留下的,后来他从部队逃回家,发现养父母已经把家里的三亩水田卖了大半。

奶奶在灶台边刷碗,铝制锅铲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她邓秀莲这个名字还是当年地主父亲给取的,三岁被卖到曹庄时,身上只裹着一件打补丁的蓝布衫。“别老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端着热水进来,围裙上还沾着玉米糊糊,“你爹今天在砖瓦厂挣了两块三,够买两斤煤油了。” 灯光下,她耳后那道被地主家儿子打的疤痕若隐若现。

我父亲周建国正在西厢房算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他初中毕业证上的照片还很精神,中山装的领口系得笔直,那是 1966 年夏天拍的,没过多久红卫兵就砸了学校的黑板。“明天得去山上再砍两担柴,你三姐的学费还差五块钱。” 他的铅笔在烟盒背面写写画画,那里记着砖瓦厂的考勤 —— 这个月他全勤,能多领半斤粮票。我母亲李兰英在纳鞋底,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她鬓角的白发,谁能想到这个在油灯下缝补的女人,当年是县文宣队的台柱子,高中毕业文凭被她压在樟木箱最底层。

墙上的挂钟敲了九下,这是全村第二个有钟的人家,第一个是村支书家。我大姐周慧趴在我旁边写作业,她的铅笔头已经短得握不住了。“小弟,省城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她声音发颤,手指抚过信封上 “公费培养” 四个字。这年她十五岁,将是周家第一个跳出农门的人。母亲悄悄抹了把眼泪,往油灯里添了点油,光晕顿时亮了不少,照亮了墙上 “计划生育光荣” 的红色标语 —— 那是母亲做完结扎手术后,村妇联主任送来的。

深夜我被尿憋醒,看见父母房间还亮着灯。父亲在说建房子的事,邻居王老五又占了咱家半尺地基。“他表哥在乡里当书记又怎样?” 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当年媒人说你是吃公家饭的,我以为是坐办公室呢。” 父亲叹了口气,火柴擦燃的亮光闪过他的脸,“等阿文长大了,一定要让他端真正的铁饭碗。”

窗外的月光洒在天井里,像一层薄霜。我想起白天在砖瓦厂看到的情景:父亲赤膊揉着泥巴,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破洞。而不远处的公社大院里,三姑爷正坐在树荫下看报纸,他顶替父亲去财政所上班的事,成了父亲酒后常提的遗憾。

煤油灯渐渐暗下去,灯芯结了个灯花。爷爷的《论语》还摊在桌上,“士不可不弘毅” 那页被虫蛀了个小洞。我摸了摸书包里的数学试卷,这次又是满分,父亲说过,学好数学就能像他当年那样,用多种方法解人生的难题。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有些难题,从来就没有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