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早,怜素就向宁知晚告了假,匆匆出了宁府。
断发之后,俞氏嘴上虽没说什么,但还是让下人将宁知晚看在秋檀院内,半步也出不去。只有她身边的丫鬟能进出跑跑腿儿。
直到了中午,宁知晚靠在半新不旧的淡绿迎枕上,吃着小碗里的豆腐白菜汤,出去了半天的怜素才姗姗而归。
怜素回来的时候,头发散了,唇角边也青了一块,看样子像是遭了大罪。
她甫一进屋就跪倒在地,自擂颜面,边哭边道:“小姐,奴婢对不住您!小姐您罚我吧!奴婢没用,奴婢坏了您的事!”
宁知晚略微抬起脸,冷眼看她尽心尽力的演苦肉计。
守在宁知晚身边的流萤心里藏不住事,她见怜素这般,上前便扯住了她自扇耳光的手,焦急问道:“你有话倒是说呀!可把人要急死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小姐的物件没能卖出去?”
怜素擦了擦泪痕,摊开了手心中的银锭子。
“恰逢十五,今日正逢市集,几个纨绔竖子当街纵马……奴婢躲闪不及,差点在马蹄下丢了性命。奴婢将镯子簪子揣在怀里,但还是摔坏了!镯子摔断了牡丹纹,簪子嵌宝的珠子掉了一粒,奴婢通过弟弟找到相熟的掌柜,也只卖了四十两银子。”说完,怜素深深地又跪了下去,不敢抬头道:“奴婢没用,辜负了小姐……”
两件金首饰只卖了四十两银子,真是天大的稀罕事!只怕将金融了去卖,也不值这个价。
怜素当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不懂行情,那两件金器不说成色只看雕工,也值二百两以上。可见她和她那游手好闲的弟弟,贪下了多少!
宁知晚不动声色地转动调羹,她原以为怜素再胆大也得拿回一百两,一半回来。没料到,她真将自己当成可以随意糊弄的傻子!
流萤气得握不住手里托盘,恨铁不成钢道:“亏得小姐这么相信你!怜素你怎能这么没用!你的命也比不上那两件东西值钱!”
流萤的话说得难听,但并没有错,怜素当年入府签下卖身契,也只卖了二十多两银子。但在府里久了,见多了浮华,自以为身价也高了。
怜素嘴边的肌肉跳了跳,声音冷邦邦道:“奴婢的命是不值钱,但奴婢是一心想为小姐办事!奴婢无用,愿意用命去抵……”
说着作势就要去碰墙,流萤眼疾手快将她拉住,急道:“不过说你两句,你怎么这样大的脾气!要真碰死在小姐这里,岂不污了小姐名声!”
见怜素差不多将苦肉戏码演完了,宁知晚搁下汤碗对流萤轻叱:“怜素吃了苦、受了累,你还同她计较什么?快点去将药箱拿来,帮怜素包扎!”
流萤眼眸睁大,不解地看了宁知晚一眼,闷下脑袋道了一句,“是!”
见小姐还护着她,怜素松了一口气,脸上止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她从衣袖中掏出当票举过头顶,“小姐您若信不过奴婢,大可将这些票据拿去细看。”
宁知晚淡淡瞥了一眼,黑纸白字确实写着四十两银,但这也没法证明怜素手脚干净。她那弟弟斗鸡走马,认识三教九流的人,自有销赃门道。
不过是二一添作五地与上面人分了,写下张假的当票回来交差。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地上凉快点起来,瞧瞧嘴巴都扇肿了,别人不清楚得还以为我苛待了你。”宁知晚浅笑着,扶着怜素的手道:“等你上药之后,就将四十两银子交与李妈妈,让她做点荤菜。日日清汤寡水,我都快忘记肉味了。”
怜素被她亲手扶起,喜不自胜,眼中又恢复了往昔光彩,“小姐喜欢吃八宝鸭,桂花鲈鱼……奴婢这就去找她!那婆子贪财好酒,有了四十两也能让她舒坦些时日了。”
“只是……”怜素眼眸扑闪,又道:“小姐这不是长久之计,您就去求求夫人,应下这桩婚事吧!到了国公府,不是能日日吃香喝辣吗?”
宁知晚脸色沉下,想不到她的一桩婚事,怜素做下人的会这样上心劳神。
她正准备说什么,俞氏身边的方嬷嬷打了帘子进来,俯身行礼道:“小姐正同丫鬟说话呢?老爷回了府,在前院歇息,夫人也在那劝老爷。小姐无事的话,就与老奴走一趟吧!”
看着方嬷嬷这张四十多岁,瘦长的马脸,宁知晚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恨意,将五脏六腑穿透。
清亮如水的眸一寸寸凝结成冰,似要将看来之人的灵魂冻住。
她忘不了,是方嬷嬷这双老手扯去了她的衣服,也扯去了她仅剩的尊严,将她推到众人面前,让她颜面全无,失去孩子,惨死雪地。
方嬷嬷打了个哆嗦,心底发寒,再去看时宁知晚脸上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浅笑,刚才冰凉如刃的目光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我这就同嬷嬷一起前去。”宁知晚伸手抚过头上发簪,父亲被朝廷派去西南数日,本不知她落水后又要出家断发的事情,突然要召见自己,不用想也知是俞氏吹了什么耳旁风。
俞氏的劝说,只怕是火上浇油吧!
宁知晚倒也不慌张,事情已经坏到了如此田地,再坏不过是真将她送出府,扔入尼姑庵里清修。
流萤正巧捧了药箱进来,宁知晚看着她道:“你随我一起去前院,这里就留怜素守着。”
两厢答话后,宁知晚穿过庑廊,过了两扇门,到了前院。
院中摆了青釉白瓷的鱼缸,鱼缸后面摆了一列太师椅,最末端的两座上正坐了她的父亲和俞氏。
宁温冉身上三品雁纹官服,腰间金鱼袋也没有解下。
或是家主归府,俞氏打扮得也格外盛重些。着了莲花绣纹的对襟裙,腰间系了璎珞宝带,不多见的点翠华胜也戴了两只,整个人像是堆在锦罗之中,华贵不可直视。
宁温冉支着身子,三十多岁的脸显出刚正冷肃之色,眉心微皱着看着宁知晚走近。
“见过父亲、母亲。”行了礼后,宁知晚也不敢抬脸。说是不敢,也是不能。
俞氏柔声开腔道:“瞧瞧这才几日,知晚又瘦了不少。发髻这般梳着,倒也瞧不出剪断的痕迹。孩子年纪还小,必是怕了。这几日在自己屋中待着,也应该想明白了。”
“夫君,知晚的婚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以免夜长梦多。”
俞氏字字句句都像是为她考虑,可是一开腔就最先提起她私自断发,闹着出家的事情。
宁温冉也拜见过了自己母亲,大抵将这件事听了七八分,知道这个三女儿是被人“推下”水的。
这几日外面都在传这桩事情,朝中几位走得近的同僚也劝过他。
只是说的话,与俞氏说得不太一样。俞氏说宁知晚名声尽毁,为了保全整个宁家,还是趁早定下她的婚事。
若她执意断念出家,也随她去吧。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他从朝中同僚口中听来的却是,宁家三小姐在公主宴上被有心人推入水池,觉得自己名声尽毁,却不肯攀附清玉候,宁可断发出家保住清誉,也不愿委曲求全。
旁人赞她,大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气节。甚至也有刚入仕的小官向他询问宁知晚的婚事是否已经定下?他们愿意娶这样一位贞烈女子。
殷城中看热闹的百姓态度也变了,从先前对宁家三小姐的不耻,到如今反有几分赞扬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能打听到事情的始末,之前她故意在宁家下人面前露出狼狈之状,就是为了引他们去打听散播这桩事情。
见宁温冉久久没有发怒训喝,宁知晚已猜到殷城中的风向变了。俞氏久居后院,怕是还不知道外面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