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疾行，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将身后绿洲的轮廓彻底吞没在昏黄的地平线下，队伍才在一片连绵的巨大沙丘背阴处暂歇。
人困马乏，士气却有些微妙的提振。昨夜兵不血刃化解危机，智取水源，甚至还策反（或者说吓退了）一股强敌，这让原本对前路充满忧虑的士兵和部落民们，看向队伍最前方那个年轻身影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信服，而非仅仅是对“身份”或“神迹”的敬畏。
陈默却无暇感受这种变化。他几乎是立刻召集了楚清秋、柳如丝，以及几位部落首领和军中高级将领。
简陋的沙地作战会议，连张像样的地图都没有，只有老萨满用枯枝在沙地上划出的粗略标记。
“秃鹫吐露的信息很关键。”陈默开门见山，声音因缺水而沙哑，却异常清晰，“西疆都督府插手，意味着萧衍的势力已经渗透边军。通往中原的传统路线必然关卡重重，埋伏不断。”
他拿起一根树枝，点在沙地某处：“我们不能继续向南或向东了。”
“可是共主，”一位部落长老忧心忡忡，“不向南走，我们去哪里？这片大漠再往西、往北，就是死亡之海和黑风暴区，古籍里都说是绝地啊！”
楚清秋抱臂而立，面色凝重：“确实。西、北方向缺乏可靠水源和补给点，气候极端，大军根本无法通行。”
柳如丝指尖绕着发梢，若有所思：“小默，你莫非另有打算？”
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兀鹫部老萨满：“老人家，部落的古歌谣里，除了提到‘手持香料权杖的引路人’，还唱过什么？关于西方，关于……藏在沙海下的‘白色城池’？”
老萨满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露出敬畏与恐惧交织的复杂神情，他颤声道：“共主……您、您怎么知道‘塔克剌玛干’？那……那是不祥之地！是神弃之所！古歌里唱，那里只有风化的白骨和吞噬一切的流沙，是沙漠之神的禁区，闯入者从未归来！”
“塔克剌玛干……”陈默重复着这个拗口的古名，眼神却愈发坚定，“我翻阅过一些残破的西域杂记，也听过过往商队醉后的呓语。综合秃鹫提供的西疆布防图，”他看向柳如丝，柳如丝微微颔首，确认了情报来源，“正西方虽是绝地，但西北方向，有一条早已被遗忘的古河道遗迹。沿着它走，或许能绕开所有关卡，直插萧衍势力薄弱的西疆腹地，甚至……更远。”
“古河道？”楚清秋蹙眉，“就算存在，也早已被黄沙掩埋千年，如何辨认？风险太大！”
“所以需要向导，需要……信念。”陈默目光扫过众人，“我们别无选择。向南向东是死路，向西向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古河道能提供地下水的线索，部落的古歌或许就是地图。我们必须赌一把。”
帐内一片寂静。这个决定太过大胆，近乎疯狂。
良久，楚清秋深吸一口气：“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陈默回答得干脆利落，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又补充道，“但留在原地或者按原计划前进，是十成十的死局。”
柳如丝忽然轻笑一声：“一成把握，九死一生。听起来，倒是很刺激。姐姐我奉陪到底。”她看似随意，却表明了对陈默决策的支持。
几位部落首领交换着眼神，最终，那位伤势未愈、被搀扶着的阿如汗虚弱却坚定地开口：“兀鹫部……相信共主的指引。您的香料权杖……已经带领我们找到了水，击退了恶狼。您的选择，便是天神的选择！”
其他部落见状，也纷纷表态追随。
楚清秋看着陈默，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终于重重点头：“好！就走西北道！楚家军愿为前锋，探路开道！”
战略既定，队伍休整片刻后，毅然转向西北，一头扎入那片被传说与恐惧笼罩的死亡之海。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炼狱。
热浪扭曲着视线，狂风卷起沙粒，抽打在脸上身上，疼痛难忍。水消耗得极快，尽管严格控制，皮囊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干瘪下去。脚下的沙地松软陷足，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不时出现的沙暴更是如同死亡的呼吸，将队伍彻底吞噬，等风沙过后清点人数，总会少掉几个身影。
绝望的情绪开始如同瘟疫般蔓延。
队伍里开始出现怨言。
“早知道是这种死法，不如当初就跟那些沙盗拼了！”
“什么共主？把我们往死路上引！”
“我就说那是神弃之地……”
甚至一些低阶军官也开始动摇。
楚清秋用最严厉的军法弹压着骚动，但她紧蹙的眉头和干裂的嘴唇也显露出内心的焦虑。柳如丝则不再那般悠闲，时常凝望着无边无际的黄沙，不知在计算着什么。
陈默的压力最大。每一次决定方向，都关乎所有人的生死。他不断与老萨满交流，核对那些支离破碎的古歌谣，观察着星象、沙丘的走向、甚至风中沙粒的粗细，试图找出那条虚无缥缈的古河道痕迹。
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眶深陷，嘴唇因为缺水和不停指挥而布满血痂。但那顶胡杨木王冠却始终戴在头上，仿佛焊住了一般。
第三天黄昏，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负责勘测地形的斥候带回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巨大的复合型沙山群，地形复杂如迷宫，而且根据迹象判断，近期可能有特大型沙暴形成！
绕行？根本看不到尽头！强行穿越？无异于自杀！
队伍停滞在沙山脚下，最后一点水也耗尽了。真正的绝境。
“完了……全完了……”一个士兵瘫倒在地，失神地喃喃自语。
哭泣声、咒骂声、祈祷声此起彼伏。
连楚清秋都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近乎绝望的神色。柳如丝默默走到陈默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默站在一座沙丘顶端，望着眼前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起伏狰狞的沙山，狂风撕扯着他的袍袖和王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最后一丝期盼，有怨恨，有麻木。
就在这时，陈默忽然猛地蹲下身，用手疯狂地扒开脚下的流沙！
“挖！就在这里！往下挖！”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和笃定！
众人都愣住了。
“快挖！”陈默抬头，眼睛赤红，几乎是吼出来的，“下面有水！有遗迹！相信我！”
楚清秋第一个反应过来，虽然满心疑惑，但她还是厉声下令：“快！听从共主命令！开挖！”
士兵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用刀剑，用手，疯狂地挖掘起来。
沙土松软，很快挖出一个深坑，但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希望一点点破灭。
“骗子……”
“根本什么都没有！”
就在彻底绝望之际！
“铿！”
一个士兵的刀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这里有石头！”他惊呼！
更多的人围过去，奋力清理。
很快，一块巨大的、断裂的、带有明显人工雕琢痕迹的白石条露出了真容！上面似乎还刻着模糊不清的古老纹饰！
“是遗迹！真的有遗迹！”人群沸腾了！
既然有建筑遗迹，说明这里曾经并非全是沙漠！地下很可能有水脉！
“继续挖！往东边挖！顺着石头的走向！”陈默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指挥若定。
更多的白石被挖出，逐渐显露出一段残破的墙体基座，甚至还有一个类似蓄水池或井口的结构！
当清理掉井口堆积的沙土，用武器向下探去近十米深，终于听到沉闷的“噗”一声，利器刺入了湿润的泥沙！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清凉的水汽弥漫上来！
“水！！下面有水！！”
惊天动地的欢呼声瞬间爆发！穿透了呼啸的风声！人们相拥而泣，跪地叩拜！
楚清秋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口深井，又看向那个站在井边、衣衫褴褛、疲惫欲死却眼神亮得惊人的年轻人。
柳如丝轻轻鼓了鼓掌，笑容深邃：“真是……令人惊喜不断啊，我的共主殿下。”
陈默没有欢呼，他扶着井口的白石，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老萨满激动得老泪纵横，扑倒在陈默脚边：“神迹！真正的神迹！您不仅是引路人，您就是沙漠之神派来的使者！您听到了大地的脉搏！”
陈默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所有激动狂喜的面孔，扫过楚清秋，扫过柳如丝。
他抬起手，欢呼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望着他，等待着他的话语。
“我，不是什么神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我能找到这里，靠的不是神力，是古籍的只言片语，是部落传唱的古老歌谣，是星象，是沙子的痕迹，是……我们所有人不愿死在这里的挣扎！”
他指着那口井：“这不是神迹，这是我们自己用双手挖出来的生路！”
“前路依旧艰难，沙暴还在后面，敌人还在前方。”他的目光变得锐利，“我能许诺你们的，不是必胜，不是荣华富贵！”
“我只能许诺，只要我陈默还有一口气在，必将穷尽所能，带你们找水，带你们找路，带你们……活下去！”
“而这——”他加重了语气，“需要你们每一个人！相信我！跟着我！握紧你们手里的刀，看好你们身边的同伴！”
“告诉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同敲响的战鼓，传遍四方，“你们是选择跪在这里等死，还是跟着我，杀出一条活路来？！”
短暂的寂静后。
“愿随共主！杀出血路！”
阿如汗第一个嘶声呐喊，不顾肩伤。
“愿随共主！！”
“杀出血路！！”
震耳欲聋的声浪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的狂热，而是绝境逢生后凝聚成的、带着血性和铁血的坚定信念！
楚清秋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陈默，缓缓松开了握紧的剑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随即恢复冷冽：“还等什么？取水！扎营！加固工事，准备迎接沙暴！”
柳如丝走到陈默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声音轻柔却清晰：“看来，殿下不仅会烤肉，更会……烹煮人心了。”
陈默接过水囊，狠狠灌了一口清凉的井水，甘冽的味道冲刷着喉咙的灼痛。
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西北方那片更加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沙海。
白色城池的传说，或许不仅仅是传说。
而他的承诺，已经许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