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看你这身板气度,还有方才的反应,不像是寻常苦力。可愿换个活计?我商号里,正缺个能跑腿、能理事的伙计。”
我微微一怔。
跑腿理事的伙计?比起在码头扛包,风吹日晒,随时可能被监工鞭打,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但……商号?抛头露面?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我只想藏起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被人看见,不被人想起。
然而,对上老者那双温和却带着洞察力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什么商号?”
“广源行。”老者微微一笑,吐出三个字。
广源行?
我心头微震。即使是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在扬州这些日子,也无数次听过这个名字。运河沿岸最大的绸缎庄之一,分号遍布江南,据说背后东家财力雄厚,手眼通天。
我沉默了片刻。
老者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码头上日复一日的艰辛和毫无希望。藏起来……像老鼠一样活着,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心死如灰,并不意味着要彻底腐烂在泥沼里。
或许……换一种活法?
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换一种活法。
良久,我抬起头,迎上老者的目光,声音有些沙哑:“……好。”
广源行,比我想象的更大。
高门大院,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进得门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前厅后库,伙计、账房、管事穿梭其间,井然有序,一派大商号的气象。
带我来的老者,正是广源行的大掌柜,姓陈,人称陈老。他在行内德高望重,是东家极为倚重的人物。
陈老并未因我出身低微而轻视,反而待我颇为和气。他安排我跟着一个姓李的老管事,先从最基础的库房理货、核对单据做起。
库房里的活计,比起码头扛包,自然轻松许多,却也繁琐细致。各色绸缎绫罗,产地、花色、等级、数量,都要一一清点记录,容不得半点差错。单据更是繁杂,进货、出货、调拨、损耗……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收敛了所有心绪,沉下心来,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从辨认绸缎的经纬密度、印染工艺,到理解商号运转的流程、人情往来的分寸。我学得很快,甚至让带我的李管事都有些惊讶。
“小陆啊,你这脑子,转得可真快!以前真没做过这行?”李管事拍着我的肩膀,啧啧称奇。
我摇摇头,只道:“以前家里……做过点小买卖。”含糊带过。
日子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库房里淡淡的樟脑气息中,平静地流淌。广源行像一艘巨大而稳固的船,为我这漂泊无依的浮萍,提供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陈老似乎格外关照我,不仅让我接触账目,偶尔处理些简单的纠纷,甚至带我去见过几次重要的客户。
我渐渐发现,自己在处理这些繁杂事务时,竟有种奇异的平静。那些冰冷的数字、清晰的条理,能暂时驱散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与人打交道时,我本能地保持着疏离和警惕,却也渐渐学会了几分圆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