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特意加重了“赏光”二字,戏谑像吐着信子的蛇。

李默没接话,也仿佛没看见周遭那些含义不明的打量。他径直穿过狭窄的人群缝隙,皮鞋底踏在冰冷平整的新铺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叩响。他的目标异常明确,就是祠堂左边那片特意为新镌刻的功德碑留出的石壁。

人群在他经过时下意识地分开一道细小的缝隙,随即又在身后快速合拢,议论的嗡嗡声如同被搅动的蜂巢,再次升腾起来,其中夹杂着听不清的低笑和难以分辨的指指点点。他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地走着,像是走在一条无人旷野上。

石壁就在眼前。光滑的石面反射着白炽灯光,有些刺目。

壁面上方,新修订的族规刻得笔力遒劲,占据了大半篇幅,李守义老学究般的训诫词句赫然在列。下方才是功德名录。一行行名字列得整整齐齐,每个字都是精心雕琢,透着刻意的规整。捐资者姓名紧随其后标着捐款数额:

李守义, 二十万。

李振邦, 十五万。

李秀芬, 八万。

王德全(女婿), 五万。

……

名单一路排下来,数额几千、上万不等。壁面的反光下,那些名字如同在水中漂浮扭动,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泽。李默的视线从顶端开始,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扫,如同最冷静也最苛刻的法官在检阅罪犯名单。

每一个笔画,都像冰冷的针。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名单的底端。那里空空荡荡。除了壁面自身略显粗糙的纹理,再无他物。预想中的位置,只留有一片近乎羞辱的、光滑的留白。冰冷坚硬的石头,反射着惨白的光,如同一张无声讥笑的脸,又像一道无法愈合、裸露在风中的伤口。最后一个名字的下方,连一个象征性的句号都不屑于留下,似乎他的名字会玷污这块碑,这片承载着一个血脉荣耀的圣地。

雪夜的寒意,祠堂里虚浮的热气,族人冷漠的眼神,瞬间都失去了力量。李默静静地站在那冰冷的石壁前,看着那片刺眼的空白。时间似乎变得黏稠无比,四周的喧嚣、酒气、饭菜的腻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落在他耳中的只有自己血液流过太阳穴时沉闷的搏动——咚…咚…咚…敲打在被背叛的磐石上。

空气里的油腻气味更重了,混合着劣质酒气,沉甸甸地往下坠。一只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拍在李默僵硬的肩膀上,力道很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昵”,也带着冰冷的油腻感。

“小默啊,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五叔公李守义那张红光满面的瘦脸凑了过来,沟壑纵横的皮肤在刺眼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油亮。他满嘴酒气混着大蒜的辛辣味,浓烈得几乎能灼伤人。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得意到近乎天真的炫耀,刻意避开了那块石壁的方向,反而热情洋溢地指点着正厅深处的景象,“来来来,别光瞅着这死物,看看里面!托列祖列宗的洪福,这祠堂重修得可还像样?你看看这大梁,这顶!刷得多亮堂!没花你那份钱,但修的也是祖宗的面子,你心里头,也跟着荣耀,是不是?”

他拍打的手更加用力,试图把李默的身子扳过去,迫使他看向那片灯火辉煌的喧闹中心——崭新的油漆顶棚,描金彩绘的房梁,簇新的匾额对联,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欣欣向荣,如同一个金碧辉煌的舞台,而这块冰冷的、承载着某种赤裸裸否定的事实石碑,仿佛只是舞台角落里一段可有可无的道具,无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