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永远厚重地压着一层劣质食用油与食物残渣混合的、近乎凝固的油烟气味，它纠缠着弟弟昨夜踢完足球后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袜子的、具有攻击性的酸腐味，沉甸甸地堵塞着每一次呼吸。这就是我的家，我的牢笼。我把自己缩进餐桌最遥远的角落，练习册的边缘被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捻搓，早已起了毛，卷了边，像某种被啃噬过的、卑微的心事。
“妈，”声音脱口而出时才惊觉其干涩沙哑，如同粗粝的砂纸刮过朽木，“学校说要买那套新的数学复习卷，五十八块。”
妈妈正熟练地将煎蛋铲进弟弟面前光可鉴人的盘子里，两个，焦黄的边缘滋滋作响，油星四溅。她头也没回，手腕一抖，带着不容置疑的利落：“什么卷子要五十八？金子打的？你以前的不能做？题目不都一样是数字加减乘除？”
“是新出的，题型今年高考说会重点……”解释的话脆弱得像蛛丝，瞬间被弟弟尖利刺耳的嚷嚷切断：“妈！我耳机呢？就那个黑色的，牌子货！很贵的！找不到我怎么练听力啊！下午英语老师要检查！会扣分的！”
“哎哟我的心肝！别急别急！妈这就给你找！肯定丢不了！”她立刻扔下锅铲，任凭锅里的残油爆出刺耳的声响，人已经风风火火地旋进了他的房间，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裹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腻味的焦急，“是不是又塞枕头底下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这孩子，总是不长记性……”
那五十八块钱，像我舌尖无声呵出的一口寒气，尚未凝聚成形，就已彻底消散在这油腻沉重、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我死死盯着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几何辅助线，它们在我眼前扭曲、变形、碎裂，再也拼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图案。
曾记得信用卡刷爆的那声“嘀”，清脆，响亮，在商场钢琴行李灯光明亮、一尘不染的环境里，像一声宣告胜利的号角。弟弟胡乱砸着琴键，砰砰梆梆，噪音刺耳，妈妈的眼睛却亮得骇人，仿佛从那片混沌杂音里，已能窥见儿子化身为朗朗第二的金光大道。“刷！只要我儿子喜欢，砸锅卖铁也供！这是投资！值！”
那台乌黑锃亮、占去客厅大半江山的钢琴，从此像一个威严而冷漠的入侵者，盘踞在我们家最中心的位置。弟弟的新鲜感维持了不到三天，此后它便沦为最昂贵的装饰品，蒙着妈妈精心钩织的、带着蕾丝花边的防尘布，如同一座为虚荣和偏爱竖立的沉默墓碑。偶尔，她会坐在旁边，手指近乎虔诚地抚摸光滑冰冷的盖板，满足地叹息，说这东西一摆，家里终于有了“高级的格调”。
而我需要的那本厚实、几乎人手一册的高考复习汇编，被她捏在手里，反复掂量，眉头紧锁，像审视一件多余且昂贵的垃圾：“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钻那么深有什么用？心思读野了更麻烦。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把这钱省下来，给你弟买双好点的球鞋，他训练强度大，费脚，你不心疼我心疼。”
那一刻，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与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引信，以无法阻挡的速度轰然炸穿了我的天灵盖，烧毁了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砰！”我狠狠将练习册砸在桌上，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撕裂变形，颤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到底凭什么？！弟弟要什么有什么！天上的星星你们只怕摘不下来！我呢？我连一本五十八块钱的书都不配拥有吗？！他的球鞋哪一双不是三百起步？他那钢琴一年学费上万块打不住！那叫投资？！我这本书就叫浪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