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当今天子。
而在他马匹稍后一些的位置,站着我的三姐,卫子夫。她已是宫中的侍女,此刻穿着比在府中时更精致的宫装,发髻微乱,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未曾褪尽的红晕,不知是冻得,还是别的缘故。她依偎在銮驾旁,双手紧张地揪着袖口,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担忧,还有一丝清晰的、替我感到的屈辱。她想上前,脚步刚一动,却被天子身旁的侍从一道冷淡的目光钉在原地,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望着我,微微摇头。
公主的问话还在寒冷的空气里悬着,等待一个答案。
我躺在冰冷的泥雪之中,肩骨碎裂的痛楚一阵阵袭来,几乎要淹没一切。目光从天子的面容,移到他腰间那柄镶金嵌玉的华贵长剑,再落到姐姐苍白焦虑的脸上。
雪无声地落下。
那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寒冷、疼痛、屈辱、天威的沉重,都凝固成了某种尖锐的东西,狠狠刺入我心底最深处。
许多年后,未央宫夜宴,椒房殿内暖香弥漫,编钟雅乐悠扬绕梁。酒过三巡,陛下已带了几分醺然醉意,目光扫过席间众臣,最终落在我身上。他忽然朗声大笑,指着我对左右道:“尔等可知,当年在平阳侯府门外,若不是朕那踏霜马的一蹄子……”
席间惯常的、准备迎合圣心的笑语尚未扬起。
我已离席躬身,平静地打断了他醉醺醺的忆旧:“陛下。”
乐声悄歇,笑语顿收。所有目光骤然汇聚而来,空气中那层温软的暖意霎时冻结。帝王的笑意凝在脸上,眼神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惊诧,旋即变得深沉,落在躬身不起的我身上。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我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足以让每个人听见:
“陛下当年,踢错地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未待任何反应,我已猛然挺直腰背,“锵”的一声清越龙吟,腰间那柄伴随我驰骋瀚海、饮过匈奴血的环首佩剑骤然出鞘半尺!
冰冷的剑光映照着殿内煌煌灯火,也映亮了我毫无波澜的眼睛。我迎着天子骤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缓缓将剑锋调转,虚指向北方,一字一句,声如击铁:
“该踢这里——”
“匈奴单于的胸口。”
第二章 赠药
那场雪地里的变故,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十二岁的人生上。
我被两个沉默的仆役拖回下处——那间挤了十几个骑奴、充斥着汗臭和草料味的通铺。右肩塌陷着,每一次微小的颠簸都让我眼前发黑,几乎咬碎了牙。他们把我扔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像丢一件破旧的鞍具,再没人多看一眼。
剧痛和寒冷攫住了我。意识在昏沉和清醒间浮沉,耳边时而响起踏霜马暴烈的嘶鸣,时而是平阳公主那把听不出喜怒的嗓音,时而是姐姐卫子夫那双盛满惊忧却无法上前一步的眼睛。最清晰的,是那双隐在天光下的、帝王的眼,淡漠,俯视,如同看一株草、一块石。
碎掉的骨头在皮肉里戳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锈铁刮擦的痛楚。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很快变得冰涼,贴在身上,吸走最后一点热气。我知道,若就这样下去,我会像那些受了重伤的牲口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死在这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