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雪地胭脂

建元二年的冬天,冷得邪性。关中的黄土冻得比铁还硬,北风像裹了冰渣子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留下细密的红痕。

平阳侯府的骑奴们缩着脖子,跪在府门外清扫出的空地上,绵延成两排灰扑扑的影子。积雪被反复踩踏,融了又冻,成了一层污浊溜滑的冰壳。我们呵出的白气来不及散开,就被风扯得稀碎。

贵客将至。所有的喧哗、忙乱,都被一种无声的紧绷压着。管事的老苍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压抑的嗬嗬声,用眼神将我们这些贱奴死死钉在原地,不许抬头,不许出声,仿佛喘气大声些都是惊扰。

蹄声由远及近,沉闷如雷,敲在冻土上,也敲在每个跪伏者的心口。那是天子的仪仗。玄黑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矛戟上的寒光刺得人眼疼。我们更深地低下头去,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肮脏的雪泥。

我,那时还叫郑青,十二岁,跪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这是我的“殊荣”——为最尊贵的客人牵马坠镫。冷意从膝盖钻进来,蛇一样窜遍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但我得忍着,把身体绷成一块石头。

车驾停稳,华盖下有人影晃动。一双织金绣龙的玄舄踏下车辕,落在雪地上,没有片刻停留,便被簇拥着向府门行去。空气里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尊贵的龙涎香气。

然后,最后一匹马停在了我的面前。

通体黝黑,唯有四蹄如雪,神骏异常,马鬃被精心编束,透着凛然的傲气。这是御马“踏霜”。我伸出冻得红肿僵硬的手,按照训示,小心翼翼地想去握住它的缰绳。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到皮革的刹那——

那马或许是被风中翻卷的旌旗惊扰,或许只是纯粹不耐这寒冷的停滞,突然发出一声暴躁的嘶鸣,碗口大的前蹄猛地扬起,裹挟着一股恶风,完全不容人反应,便重重踹在我的右肩上!

“喀啦!”

一声闷脆的异响从体内迸出,剧痛先是一瞬的迟滞,随即海啸般轰然炸开,瞬间吞没了神智。我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踹得向后翻滚出去,烂泥般摔在冰硬的雪壳上,溅起一片污雪。右肩塌陷下去,一种可怕的、使不上任何劲力的虚空感弥漫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那片碎裂的骨头钻心地疼。

雪沫和泥浆糊住了眼睛,我蜷缩着,咬死了嘴唇,尝到腥咸的血味,才没让惨叫冲出喉咙。视野模糊摇晃,耳边嗡嗡作响,只听见一片低低的惊哗和马蹄不安的刨地声。

然后,一个带着笑意的、雍容华丽的女声穿透了嗡鸣,平静地响起,仿佛刚才发生的不是血溅五步的惨事,而是什么有趣的余兴:

“卫青,你可知这马主人是谁?”

是平阳公主。她正陪侍在那位刚刚下车的天子身侧,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和戏谑。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风似乎也停了。

痛楚和一种巨大的惶恐攫住了我。我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左臂,胡乱抹开眼前的泥水,挣扎着仰起头。

雪光刺眼。

首先看到的是那匹闯祸的踏霜马,正喷着浓白的鼻息,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马上端坐着一名身着玄色常服的青年男子,身姿挺拔,面容隐在冬日惨淡的天光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正低垂着,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的审视。那目光里没有惊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打量物件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