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安置回普通病房的单人间。说是单人间，不过是医院走廊尽头一个堆放了些杂物、临时加了张病床的狭小空间，但比起之前嘈杂的大病房，已是难得的清净。这是老刘阴沉着脸去协调来的，或许是他那五千块和后续的“表示”起了作用，也或许是他实在不想再看到罗明跪在地上磕头的样子。
阳光透过唯一一扇小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飞舞。父亲在药物作用下沉睡着，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有那种骇人的哮鸣音。各种监控仪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取代了之前死亡般的寂静。护士刚来换过药，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药水味，不再那么刺鼻。
一种劫后余生的、极度疲惫的宁静，笼罩着这间小小的病房。
罗明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雨水泡透又风干的木头。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和极度焦虑，几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此刻，看着父亲平稳的睡颜，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舒缓，而是一种全方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虚脱感。
他试着动一下手指，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喉咙干涩发紧，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钝痛。胸腔里的灼烧感依旧存在，呼吸稍微深一些就会引发压抑不住的低声咳嗽。
但他不敢睡。生怕一闭眼，眼前这片刻的安宁又会消失。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父亲插着输液管的手背上，那手背干瘦，青筋凸起，布满针眼。
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老王探进头来，手里依旧提着那个熟悉的保温桶。他看到罗明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小子，熬不住就歇会儿，我看着。”老王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压低声音，“老罗这算是……缓过劲来了？”
罗明迟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他想开口说声谢谢，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老王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话。他看了看病床上的老罗，又看了看形容枯槁、眼窝深陷、额头上还带着淤青的罗明，眼神复杂地摇了摇头：“造孽啊……真是造孽……”
他打开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鸡汤，飘出一点油花和淡淡的香气。“喝点吧，看你这副样子，风一吹就倒。”
罗明没有动。他不是不饿，而是胃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石头，根本没有任何食欲。
老王也不勉强，只是拉过另一张凳子坐下，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烟，想到是医院，又悻悻地塞了回去。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听着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在这座冷漠的城市里，他们这些外来者，就像无根的浮萍，只能彼此依靠着，抵挡一点风浪。
过了一会儿，老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块，递给罗明。
“喏，差点忘了。白天去邮局，又有你的信。山里来的。”
又是信。
罗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个小小的纸块，仿佛那不是信，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想起几天前电话里自己对张罗艳说的那些冰冷绝情的话，想起她最后那带着哭腔和倔强的质问。这封信里会写什么？是愤怒的斥责？是伤心欲绝的告别？还是……不顾一切的、他已经无法承受的关切？
他不敢接。那只伤痕累累、布满污渍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
老王看着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眼中的恐惧，有些诧异，但还是把信塞进了他手里：“拿着啊，愣着干啥？”
纸块入手，很轻，却像有千钧重。罗明的手指僵硬地蜷缩起来，几乎要将那信捏碎。
他该怎么办？拆开？看到那些预料中的、会让他更加无地自容的字句？还是……就这样藏起来，当做从未收到过？
逃避的念头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涌上来。他只想守住眼前这片刻虚假的安宁，父亲暂时脱离危险，债务虽然如山但至少没有立刻压垮他们……他再也没有任何力气，去面对另一场情感上的风暴和良知的拷问。
“怎么了？家里出事了？”老王看他神色不对，关心地问。
罗明猛地摇头，动作大得牵扯到胸口，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慌忙把信塞进裤袋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它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没……没事。”他嘶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慌乱地避开老王的注视。
老王狐疑地看了他两眼，但也没再多问。病房里重新陷入沉默，只有罗明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
鸡汤渐渐凉了，油花凝固在表面。窗外的阳光慢慢偏移，拉长了影子。
父亲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罗明立刻凑过去，紧张地看着。
父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眼神依旧是涣散的，蒙着一层雾。他似乎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影，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明……娃……”
“爹，我在。”罗明赶紧握住父亲的手，声音放得极轻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清醒。
父亲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罗明憔悴不堪、额带淤青的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蓄起水光，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套。
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罗明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胡乱地给父亲擦泪，自己的眼眶却也抑制不住地红了。
“没……没事了……爹……”他哽咽着，重复着这句苍白无力的安慰，不知道是在安慰父亲，还是在安慰自己。
老王在一旁看着，也别过头去，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短暂的清醒耗尽了父亲刚刚积聚的一点力气，他很快又昏睡过去。但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握着罗明的手也微微用了点力。
罗明不敢松开手，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感受着父亲掌心那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裤袋里那封信的存在感变得无比鲜明，像一根刺，扎在他的腿上，也扎在他的心上。
他终究还是逃不开。
喘息的时间短暂而珍贵。现实的巨兽只是暂时打了个盹，并未离开。巨额的债务，父亲未知的后遗症，他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还有那封来自远方、注定充满波澜的信……
所有这些，都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就会再次落下。
但此刻，他握着父亲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体征，至少确认了一件事——
他们还活着。
活着，就有喘息的机会，就有……挣扎下去的可能。
尽管前路依旧一片漆黑。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城市的天际线被夕阳染上了一层暖橘色，暂时掩盖了其下的冰冷和棱角。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依旧灼痛，却强迫自己将那口气吸完。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伸进口袋，握住了那封皱巴巴的信。
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和折叠的棱角。
他没有立刻拿出来看，只是那样紧紧地握着，仿佛握住了一块冰，又仿佛握住了一团火。
眼神在经历了短暂的迷茫和恐惧后，重新一点点凝聚起来，变得深不见底，却异常平静。
如同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却暂时沉寂的海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