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端到了。她在心里无声地说。
城南街道办事处是一座有些年头的五层楼房,米黄色的墙皮局部剥落,露出深色的内里。门口挂着好几块白底黑字的牌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进进出出的人神色匆忙,带着一种常见的、体制内特有的疲惫与惯性。
空气里有旧报纸、茶水垢和某种类似板材受潮的混合气味。林薇的心跳在胸腔里敲着鼓,手下意识地抚平了衬衫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她循着指示牌,找到人事科,递上材料,办好手续。工作人员头也没抬,递给她一张报到单,朝走廊尽头指了指:“去三楼综合办公室,找王主任。”
“好的,谢谢。”林薇的声音轻而谨慎。
三楼。走廊更长,更安静。两侧办公室的门大多关着,偶尔有一扇开着,能瞥见里面堆积如山的文件柜和伏案的背影。她找到“综合办公室”的门牌,门是虚掩着的。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指节叩在门上。
“请进。”一个清亮、略显利落的女声传来。
林薇推开门。办公室很大,排列着七八张格子间,但此刻只有最里面临窗的一张独立办公桌后坐着人。那人正低头看着文件,一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着一只保温杯。
“王主任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林薇。”她走上前,尽可能让声音显得镇定从容,双手递上报到单。
办公桌后的人闻声抬起头。
时光仿佛被猛地拽了一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张脸。一张林薇以为早已模糊在旧日记本和毕业照角落里的脸。比十年前丰腴了些,皮肤保养得宜,描画着精致的淡妆。短发烫着时髦的微卷,一身剪合体的香芋紫软呢套装,腕间一枚小巧的钻石手链在窗外透进的天光下闪了一下。
周倩。
那个高三时成绩永远徘徊在中下游、热衷于拉帮结派、传播谁和谁早恋八卦的周倩。那个在最后一次模拟考后,堵在走廊里,抱着胳膊,上下打量着刚从题海里抬起头、戴着厚重眼镜、额上爆着青春痘的林薇,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哟,大学霸,又熬通宵了吧?真用功啊!不过你说你这么拼死拼活有什么用呀?读那么多书,出来不还是给人打工的命?你看我,我爸都安排好了,毕业就进单位,轻松又体面。‘小镇做题家’嘛,除了做题,还会啥?”
周围几个跟班似的女生爆发出哄笑。那些尖锐的笑声像钉子,曾经把十七岁的林薇牢牢钉在耻辱和愤怒的柱子上,夜深人静时还会隐隐作痛。
林薇的呼吸刹那间停住了。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在四肢百骸。她清晰地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冲刷的嗡嗡声,握着报到单的手指一根根冷下去,指尖发麻。世界失声,然后以一种扭曲荒谬的方式重新组合。办公室,档案柜,窗外的老樟树,眼前这张笑意盈盈的脸。
周倩——王主任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里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审度,像飞鸟掠过湖面不留痕迹。随即,一种无比自然、甚至称得上热情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熟悉又陌生,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