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凝滞成一块巨大的、浑浊的琥珀,消毒水的气味是其中冻结的杂质。日光灯管嗡嗡低鸣,光线冷白,落在奶奶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被时光用力刻下的深壑。林薇跪在床边,手被奶奶那只只剩下一把骨头、却依然烫得惊人的手死死攥着,指节泛白,传来细微的痛。
“薇薇……”奶奶的声音是从一口枯井最深处费力捞上来的,气若游丝,却每个字都砸在林薇心口,“咱家……三代,都是普通老百姓……没根底,没靠山……叫人,叫人瞧不起……”
老人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聚焦在孙女脸上,那里面有一种林薇从未见过的、近乎执拗的光:“你……你得争气……端上那个铁饭碗……吃皇粮,一辈子……稳当……”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胸腔里拉扯着破风箱般的骇人声响。林薇慌忙去顺她的背,触手全是嶙峋的骨头,轻飘飘的,仿佛一碰就要碎掉。恐惧攥住了她的喉咙。
奶奶喘过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指甲几乎掐进林薇的皮肉:“端上……端上它……奶奶……死也瞑目……”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下一个沉重的印记。然后,那紧绷的力量骤然松懈了,手无力地滑落,眼睛里的光涣散开,投向天花板某个虚无的远方。监测器上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病房凝固的空气。
林薇僵在原地,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声冗长的、宣告终结的锐响,和手背上残留的、滚烫的触感。
十年了。
那个印记烙在心上,洇出血,结痂,再被汗水浸透,周而复始。它出现在初中凌晨五点半冻得发红的指尖上,出现在高中堆叠如山、缝隙里写满公式的试卷里,出现在大学图书馆最后一个熄灭的台灯光晕中,更出现在那间逼仄出租屋、考研二战失败后无声滑落、咸涩的眼泪里。
每一次快要塌肩、想要停下的时候,后背那块烙痕就隐隐发烫,耳边是破风箱般的咳嗽和那句“死也瞑目”。她像一头被蒙上眼罩、拴在磨盘上的驴,只能一圈一圈地走,看不见尽头,只知道不能停。目标被简化成两个字:上岸。岸在哪里,岸上有什么,模糊不清。它只是一个必须抵达的终点,用以告慰那双至死未曾合上的眼。
省考考场外黑压压全是人头,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笔尖划过申论答题纸的沙沙声,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脚步声。面试房间里,一排表情模糊的考官,她背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滚瓜烂熟的词句,声音绷紧,嘴角是练习过千百遍的弧度,感觉自己像个发声僵硬的木偶。
体检,政审……每一关都像过关斩将,剥掉一层皮。当那座庞大、威严的体制机器终于缓缓开启一丝门缝,投来一纸薄薄的录用通知书时,林薇没有狂喜。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夜。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鱼肚白,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心脏跳得很沉,很慢,像终于走完万里长征后,疲惫不堪地确认着脚下土地的变化。
通知上去街道办报到。基层,但也是实实在在的“铁饭碗”。她对着镜子,穿上那件为了这一天新买的、样式最保守的浅蓝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有不易察觉的青黑,但眼神是稳的。她仔仔细细地把长发束成低马尾,不留一丝碎发。她试图弯起嘴角练习一个得体的微笑,肌肉却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