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后来跟我吐槽,做征地工作最怕遇上两种人:一种是蛮不讲理、上来就吵的,另一种就是王十一这样——懂政策、有耐心,还能把村民拧成一股绳的。王十一不像其他村民那样围着他们吵吵嚷嚷,而是提前找了村里的老人核对每座坟的归属,又拿着土地管理条例、征地补偿标准一条条跟他们核对,甚至找了懂法律的朋友帮忙测算合理补偿金额。每次谈判,他都带着厚厚的资料,摆数据、讲依据,比如指出补偿款里“迁坟安置费”的标准低于当地实际丧葬支出,又提出要额外补贴村民祭祀用品的费用,逻辑缜密得让人挑不出错。
就这样谈了近一个月,王十一硬是把原本定好的征地补偿款谈高了一倍多。表哥私下跟项目负责人汇报时,负责人倒没太在意:“其实对火电站这种百亿级项目来说,这点超支不算什么,只要能顺利推进,不耽误工期就行。”可表哥总觉得不对劲,他说王十一谈补偿时,眼神里不只是为村民争取利益的坚定,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执拗,好像这坟山对他来说,不只是“祖宗的根”那么简单。后来还是村里的老支书跟我们透了底:王十一对坟山的在意,多半是因为他早夭的妹妹——那个5岁就没了的孩子,坟就埋在老坟山最偏僻的角落里。
3 雨中迁坟泪
征地协议总算签了下来,转眼就到了迁坟的日子。初秋的莫川总爱下雨,迁坟那天更是下得没完没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细碎的泥花,山坡上的泥土被泡得稀烂,一脚踩下去能陷到脚踝,走一步都要费半天劲。王十一提前从外地回了村,穿着雨衣帮着村民清点坟茔,一会儿帮老人撑伞,一会儿给脚夫递水,忙前忙后的样子,倒不像之前谈判时那般冷静疏离。
我跟着表哥在现场协调,远远看着王十一处理自家的三座坟:两座祖坟被他迁去了村里新建的集体祠堂——那是村民凑钱修的大墓穴,能省不少迁坟的费用,也方便日后祭拜。可轮到他妹妹的坟时,原本还算平静的场面突然乱了——王十一的母亲拄着拐杖,从人群里冲出来,指着王十一的鼻子就骂,话说得又重又难听:“你妹妹的坟不能迁去那种地方!当年要不是你没看好她,她能掉河里淹死?现在连个安稳的坟都不给她留,你良心过得去吗?”
周围的村民都低着头不说话,雨还在哗哗下着,把老太太的头发和衣服都浇透了,可她像是没感觉到冷,依旧扯着嗓子骂,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我看见王十一的肩膀绷得紧紧的,手指攥着雨衣的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表哥悄悄跟我说,王十一妹妹当年是跟着他去村后的河边玩,他光顾着跟别的孩子打闹,没看住妹妹,等发现时,妹妹已经掉进河里没了气息。这么多年,老太太从没原谅过儿子,王十一自己也一直背着这份愧疚,走到哪儿都带着。
迁坟的脚夫都是有经验的,可王十一妹妹的坟还是出了意外。那口棺材是当年临时赶制的薄木棺,埋在潮湿的山坡上这么多年,早已腐烂得不成样子——泥土被启开时,我远远就看见棺材表面长着一层灰绿色的菌丝,棺身胀得像发了霉的豆腐,轻轻一碰,木渣就往下掉。“只能慢慢来,别弄散了。”王十一的声音发哑,蹲在坟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脚夫用粗麻绳把棺材捆紧,一点点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