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眼中并无泪意,只有一种被漫长岁月和苦难磨砺出的坚硬与苍凉。她拉过身后的女孩:“玉姐儿,抬起头,让你爹爹好好看看你。”
小女孩怯怯地抬头,望着沈砚,那双酷似他的眼睛里盛满了陌生与渴望,小声地、生涩地唤了一句:“爹…”
沈砚身形猛地一颤,踉跄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切都不言自明。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一年来对我呵护备至、言笑温存的夫君,只觉得无比陌生。过往种种甜蜜,此刻皆化为锋利冰刃,反复切割我的心神。
他曾执我手,教我临帖习字,说“阿凝便是我的知心人”。
他曾在我病中,彻夜不眠守在榻前,说“愿与卿卿,百年偕老”。
他曾为我描眉点唇,笑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原来皆是虚妄。
“所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你早有妻室,却欺我瞒我,停妻再娶?”
沈砚脸色惨白如纸,他终于看向我,眼中是汹涌的悔痛:“阿凝,你听我解释…当年我高中探花,欲接他们母女入京,却得知永州地动,全村皆毁…我派人去寻,只寻得一片废墟,都说…都说无人幸存…我悲痛欲绝,后来…”
“后来便遇见了我父亲,当朝宰相,”我接了下去,心底一片寒凉,“你便求娶了他的女儿,借此攀附,重获圣心,步步高升,是吗?”
他被我说中心事,嘴唇颤抖,再也无言以对。
我站起身,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目光扫过那对母女,苏婉娘挺直着背脊,承受着这一切,玉姐儿则害怕地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她们又何其无辜。
“沈砚,”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欲如何处置?”
他痛苦地抱住头,半晌,哑声道:“婉娘…玉姐儿既已寻来,自然…自然该留下。她们是我至亲,我岂能再弃之不顾?”
“至亲?”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口的痛楚漫延开来,“那我呢?我又是你的什么?”
他答不上来。
我看着他,看着这富丽堂皇却瞬间冰冷彻骨的厅堂,缓缓道:“好,很好。”
再无他言。
我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外。裙裾拂过门槛,外面月色清冷,如练如霜,却照不透前方的路。
“夫人!”碧儿惊呼着上前扶我。
我推开她,独自走入那片清寒的月光中,背脊挺得笔直。
身后,传来玉姐儿稚嫩而惶惑的声音:“娘,那个好看的夫人…她是不是不喜欢我们?”
无人回答。
风起,吹落庭中桃花瓣瓣,零落成泥。
我的新婚岁礼,那只鸳鸯交颈的香囊,终究未能送出,静静躺在袖中,针脚绵密,却刺得人生疼。
锦书难托,恩义成空。
原来我苦心经营的一年姻缘,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凝辉院”的。
这是沈砚亲自题的名,他说我名中有“凝”,而他的世界,自遇见我,方才有光。
此刻,院宇依旧,光却散了,只剩彻骨寒凉。
碧儿红着眼眶,替我卸下钗环,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触痛我分毫。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唯有眼眶是红的,却流不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