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才这一嗓子,带着刚睡醒的起床气,还有莫名的焦躁。
他把手里的搪瓷缸子往窗台上一磕,震得窗框上的积灰扑簌簌往下掉。
“我问你话呢!日头都晒屁股了,怎么才回来?我这肚子都叫唤八百遍了,你是不是想饿死我,好改嫁啊?”
他这话里带刺,尤其是那“改嫁”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话里有话。
叶兰只觉得心里那股还没散尽的凉意,瞬间就被这一盆脏水给浇了个透心凉。
她没搭腔,只是把独轮车稳稳停好,拎着两个空木桶进了灶房。
“哑巴了?”李文才见她不吭声,火气蹭蹭往上冒。
他踢啦着拖鞋跟进来,堵在灶房门口,那双浑浊的眼睛贼溜溜地往叶兰身上瞟,又去瞅那两个空桶。
“今儿生意不错啊,桶都见底了。”
李文才吸了吸鼻子,伸手就要往叶兰怀里掏,“钱呢?拿来!”
叶兰身子一侧,躲开了那是那只像鸡爪子一样的手。她从裤兜里摸出几张零碎的毛票和一把钢镚,那是她特意留出来应付他的。
一共一块二毛钱。
“就这些。”叶兰把钱放在灶台上,转身去刷锅。
“一块二?”李文才尖叫一声。
他抓起那把零钱,仔细数了两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当我是傻子糊弄呢?那么两大桶豆腐脑,你就卖了一块二?剩下的呢?是不是让你藏起来贴补野汉子了!”
“哐当!”
叶兰把手里的刷锅把子重重扔进铁锅里。
她转过身,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平日里温吞隐忍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两把刀子,死死剜着面前这个男人。
“李文才,你说话别这么丧良心!这豆腐多少钱一碗你不知道?除去买豆子的本钱,剩下的都在这儿了!你说我贴补野汉子,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就别喷粪!”
李文才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里,叶兰从来都是低眉顺眼,任打任骂,今儿这是吃了枪药了?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哟,还敢顶嘴了?看来外头那些传言是真的啊。”
李文才阴阳怪气地冷笑两声,往前逼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那语气黏腻得让人恶心。
“刚才回来路上,胡同口的王婶可都跟我说了。今儿早上在集市,那个杀猪的陆野,又是帮你推车,又是给你解围,还在你摊子上喝了两大碗豆腐脑?怎么着,我的豆腐不好吃,外人的豆腐就那么香?”
叶兰浑身一僵,血液直冲头顶。
原来他知道。
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外面被人欺负,被人刁难,甚至差点被车撞,他不关心她有没有受伤,反而在这儿阴阳怪气地编排她的脏水!
“那是人家陆大哥仗义!”
叶兰咬着牙,眼眶发红,“不像某些人,名为丈夫,实为缩头乌龟,媳妇被人欺负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会窝里横!”
“啪!”
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叶兰脸上。
叶兰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里嗡嗡作响,嘴角瞬间尝到了一股铁锈味。
“反了天了你!”
李文才气急败坏,胸口剧烈起伏,那只打人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敢骂我是缩头乌龟?我是读书人!我不跟你这种泼妇一般见识!陆野仗义?我看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就你这种下贱胚子,把那个屠夫当个宝!”
他一把抓起灶台上的那点零钱,狠狠啐了一口:“今儿这钱没收了!还有,晚上多磨五十斤豆子,明天要是再交这么点钱,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把钱往兜里一揣,也不管灶上冷锅冷灶,转身踢啦着拖鞋,气冲冲地走了。
灶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一锅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洗锅水。
叶兰在那张断了一截腿的方凳上坐了许久。
脸颊火辣辣地烧着,耳朵里的嗡鸣声还没退散,那一巴掌李文才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这会儿半边脸肯定肿得老高。
她伸手想去摸,指尖刚碰到皮肤,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股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咽下去,全是苦涩。
灶台底下的瓦罐空了。
一块二毛钱,那是她明天买豆子的本钱,也是她这一整天的指望。
现在全没了,进了李文才那个无底洞。
日头偏西,西晒的阳光透过满是油污的窗户纸照进来,把飞舞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
日子还得过。
叶兰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前黑了一瞬。
她咬破了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哭有什么用?眼泪换不来钱,也磨不碎豆子。
她端起那盆脏衣服,想去院子里的井边打点凉水敷敷脸。
这副鬼样子要是明天顶着去集市,指不定又被那些长舌妇编排成什么样。
刚走出灶房门,一股燥热的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棵老槐树上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热死、热死”。
叶兰走到井边,刚把木桶扔下去,摇着轱辘往上提水。
“哗啦——”
水桶刚提上来一半,还没搁稳。
“咣当!”
一声闷响从头顶传来。
紧接着,一道黑影遮住了大半个日头,直接笼罩在她身上。
叶兰惊得手一抖,刚提上来的水桶重重砸在井台上,冰凉的井水溅了一身。
她猛地抬头。
两家共用的那堵土墙头上,赫然坐着一个人。
陆野。
他还是那是那件黑色的工装背心,手里捏着半截没抽完的烟,两条长腿随意地耷拉在墙这边,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
他没看天,也没看地,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叶兰的脸。
那目光太烈,像是带着钩子,要把她脸上那五根鲜红的手指印给钩下来。
叶兰下意识地侧过身,抬手捂住左脸,慌乱地低下了头:“陆……陆大哥。”
陆野没应声。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腮帮子深陷下去,随后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
烟雾散去,他把烟头往墙上一摁,火星子瞬间熄灭。
“那孙子打的?”
声音沙哑,压着火,像是暴雨前的闷雷。
叶兰身子一颤,手捂得更紧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没……是我自己不小心撞门框上了。”
“撞门框?”
陆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全是嘲讽,“你家门框上长了五个指头印?还是你脸皮太嫩,撞一下能肿成猪头?”
叶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她咬着嘴唇,转身就要往屋里躲:“我要干活了。”
“站住。”
叶兰脚步一顿,还没来及反应,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地面跟着颤了颤。
陆野跳下来了。
两米多高的墙头,他连手都没撑,落地稳得像块磐石。
脚步声逼近。
那个男人的气息太强,还没走到跟前,那股混着烟草味和烈性荷尔蒙的味道就已经把叶兰包围了。
一只大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掌心滚烫,茧子粗粝,磨得她皮肤生疼。
“躲什么躲?”
陆野手上一用力,不容分说地把她身子扳了过来。
叶兰被迫仰起头,正好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那里头翻涌着怒火,还有她看不懂的幽深。
“手拿开。”陆野盯着她捂着脸的手。
“陆大哥,别……”叶兰眼里蓄满了泪,她是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
“我说,拿开。”
陆野的耐心耗尽了。
他没那个闲工夫跟她磨叽,另一只手直接捏住她的下巴,力道不大,却强势得让人无法抗拒,稍微一抬,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就彻底暴露在阳光底下。
左脸肿得透亮,五个指印紫得发黑,在那张原本白净细腻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
嘴角还破了皮,结了一层暗红色的血痂。
陆野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咬紧了后槽牙,两腮的肌肉紧绷,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蜿蜒的小蛇。
“操。”
这一声脏话是从胸腔里震出来的。
要是李文才现在在这儿,陆野保证,那把剔骨刀绝对会剁在那畜生的手腕子上。
他松开手,转身就往墙根走。
叶兰以为他嫌弃自己这副鬼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她吸了吸鼻子,刚想转身回屋。
谁知陆野走到墙边,弯腰从地上的草丛里捡起一个墨绿色的小铁皮盒子。
那是他刚才跳下来之前扔在这儿的。
他重新走回来,一屁股坐在井台边的石磨盘上,两条长腿岔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过来。”
叶兰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
“还要老子去请你?”
陆野拧开铁皮盒子的盖,一股清凉刺鼻的薄荷味混着草药味飘散开来,“这脸要是不治,明天你就等着烂吧。这天儿这么热,发了炎,留了疤,你那豆腐摊也不用摆了,光凭这张脸就能把人吓跑。”
这句话戳中了叶兰的死穴。
她还要做生意,还要还债。
叶兰犹豫着挪过去,却没敢坐,只是拘谨地站在他面前,两只手绞着衣角。
“坐下。”
陆野眉头一皱,“你杵那儿当旗杆呢?还得老子站起来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