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竹马成亲那日,他的继妹祁窈赌气离家出走,半夜在城郊破庙被山匪掳了去。
七日后她被寻回,衣衫凌乱、神情恍惚,缩在祁骁怀里簌簌发抖。
他红着眼瞪我,声音冷得像冰:「阿窈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我怔在原地,指尖发凉。
那日是我大喜,却因她一句“不想看你们拜堂”拂袖而去,谁也没拦,包括我。
当时我还在花轿里,如何拦。
也没人能想到,不过是少女一时意气,竟会撞上那般滔天祸事。
自那以后,祁骁待我如陌路。
府中上下都看得明白,世子爷的心里,从来只装得下他那位继妹。
我病了,他不来。
我摔了,他不问。
就连公公婆母也叹息,都是命运弄人。
可只要祁窈咳嗽一声,他便彻夜守在她床前。
我像是个多余的影子,日日看着他对另一个人掏心掏肺,连呼吸都觉得碍眼。
后来流寇入城。
我院里的侍卫都被祁骁调走,贼人闯入我院,杀光了所有人。
我被一刀刺穿腹部,倒在血泊里,用尽最后力气爬到隔壁祁窈的院外,一声声呼唤祁骁的名字。
祁骁连门都不出,语气焦躁:「又怎么了?阿窈困了,你别吵她。」
「来人,把世子夫人请回去!」
侍卫看着我奄奄一息的样子,有些犹豫:「世子…夫人她好像快不行了。」
祁骁子屋子摔了一套茶具,大声斥骂:“要死了就更要扔远点,别让她脏了阿窈的院子。」
我被侍卫扔出了府,血流而亡。
再睁眼,我回到了祁骁来提亲时。
这一世,我不嫁了。
你要护她周全,我便成全你——
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问故人长与短。
我死的时候,天在下雨。
不是缠绵细雨,是倾盆冷雨,砸在脸上像冰针,刺得骨头缝都发疼。
我被两个侍卫拖着出祁府侧门
其中一个侍卫不敢看我,只低着头,声音发颤:“夫人……对不住。”
对不住?
我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
下令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出去的,是我嫁的男人。
祁家世子,祁骁。
就在半个时辰前,流寇破城,我院里的侍卫早就被他调去守祁窈的院子了。贼人闯入时,我的丫鬟护着我,被一刀劈在颈间,温热的血溅了我满脸。
我被另一把刀刺穿腹部,倒在血泊里,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连哭的力气都没有。
可我不想死。
我还没问清楚,他祁骁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秒。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拖着淌血的身子,一点点爬到隔壁祁窈的院外,手指抠得血肉模糊,一遍遍喊他的名字:“祁骁……祁骁救我……”
院子里静了片刻,随后传来他焦躁又冰冷的声音,隔着门板,像淬了冰的刀子,一下下扎进我心里:“又怎么了?阿窈困了,你别吵她。”
我还想喊,里面却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
他的声音更凶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来人!把世子夫人请回去!要死了就更要扔远点,别让她脏了阿窈的院子!”
那一刻,腹部的剧痛突然消失了。
原来心死的时候,身体是感觉不到疼的。
我被侍卫拖到城郊乱葬岗旁的沟渠里,冰冷的雨水灌进喉咙,呛得我肺腑都像要炸开。血流干了,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模糊前,我只记得祁府高墙上那盏为我大婚挂的红灯笼,还在风雨里摇晃。
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看啊,程兮,这就是你痴心错付的下场。
——你连死,都碍了别人的眼。
“小姐!小姐您醒了?”
耳边传来丫鬟惊惶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手本能地捂住腹部——那里平坦温热,没有狰狞的刀伤,没有汩汩冒血的窟窿,只有寝衣下微微起伏的呼吸。
我愣住了,缓缓抬起手。
这双手白皙纤细,指甲圆润,没有抠挖地面留下的伤痕,也没有临死前攥紧泥土的污垢。
是我的手,却又不像我临死前的手。
窗外天光未亮,晨雾氤氲,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屋内的陈设熟悉得令人心颤:靠墙的青瓷梅瓶里插着几枝新鲜的白玉兰,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梳妆台上摆着母亲去年生辰送我的羊脂玉簪,旁边放着一面菱花镜;床头的小几上,还放着一个未绣完的香囊——那是我前世偷偷为祁骁缝的,针脚拙劣,却绣了他最爱的青竹,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被祁窈“不小心”打翻的茶水浸透,毁得干干净净。
我还没从这诡异的熟悉感里回过神,就听见外头两个小丫鬟压低了声音说话,脚步匆匆地从门外走过:
“快些去备热水!别耽误了时辰!”
“知道了知道了!听说祁世子辰时就要登门提亲,老爷特意吩咐了,今日务必让大小姐以最体面的模样见客,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提亲?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不是成亲前夜,不是拜堂当日,而是——祁骁来程家提亲的前夜!
我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冲到梳妆台前,抓起那面菱花镜。
镜中的少女面色虽有些苍白,却眉眼鲜活,肌肤饱满,眼底没有前世的疲惫与绝望,只有刚刚惊醒的迷茫。这是十七岁的我,是还没经历过那些锥心之痛,还没对祁骁彻底死心的程兮。
我回来了。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所有悲剧开始之前!
前世种种,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的走马灯,瞬间在我脑中疯狂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感:
成亲那日,祁窈赌气离家,被山匪掳走。七日后她被寻回,衣衫凌乱地缩在祁骁怀里发抖,他红着眼睛瞪着我,声音冷得像冰:“阿窈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吗?”
我怔在原地,指尖冰凉。那日我还在花轿里,如何拦?可没人听我的解释,连他也不信。
自那以后,他待我如陌路。
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卧病在床半月,他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在花园里散步,被祁窈故意伸脚绊倒,摔断了手腕,他也只是派个小厮来传了句冷冰冰的话:“世子夫人当稳重些,莫失了体统。”
可祁窈不过是偶感风寒,咳嗽了两声,他就彻夜守在她床前,亲自为她煎药,生怕她受半点委屈。
府里的下人都看得明白,世子爷的心里,从来都只装得下他那位继妹。我程兮,不过是个占了世子夫人名分的外人,是个多余的影子。
我看着他对祁窈掏心掏肺,看着祁窈仗着他的宠爱,一次次对我挑衅、羞辱,连呼吸都觉得碍眼。可我舍不得,舍不得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舍不得我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爱意。
直到流寇入城,直到我被他亲手放弃,像丢弃一件垃圾一样扔出府门,我才彻底明白,我的舍不得,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呵……呵呵……”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混着笑意,显得格外凄厉。
丫鬟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吓得脸色发白:“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理她,只是缓缓放下镜子,转过身,一步步走回床边。我坐在床沿,缓缓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指尖划过光滑的肌肤,那里曾有一个致命的窟窿,曾淌干了我所有的血和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感让我瞬间清醒。
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眼神里的迷茫彻底褪去,只剩下淬了血的决绝。
“祁骁,”我对着空气低语,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这一世,我不嫁了。”
你想护着你的好妹妹,想守着你们那可笑的“兄妹情深”?
好啊,我成全你。
我再也不会做那个围着你转的程兮,再也不会为了你的一点温柔就欣喜若狂,再也不会因为你的冷漠就肝肠寸断。
我轻轻抚摸着床头那个未绣完的香囊,指尖冰凉:“从此山水不相逢,莫问故人长与短。”
我倒要看看,没了我的成全,没了我这个“挡箭牌”,没了我这个可以让祁窈随意迁怒、让你随意冷落的世子夫人,你们的“情深义重”,能有多圆满。
我倒要看看,当所有的风雨都要你们自己扛的时候,你祁骁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永远把祁窈护在身后,把所有的伤害都推到我身上。
晨光正好。
程府正厅里,檀香袅袅,茶盏微温。父亲端坐主位,母亲坐在他身侧,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我坐在下首,一身素白襦裙,未施粉黛,只在耳垂上缀了两粒珍珠,安静得像一尊玉雕。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有度。
我指尖一颤,几乎要掐进掌心。
来了。
他来了。
祁骁踏进门槛时,满堂皆静。
月白锦袍,玉带束腰,手中一柄湘妃竹折扇轻摇,眉目如画,唇角含笑。他朝我父亲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晚辈祁骁,拜见程伯父、伯母。”
父亲连忙起身扶他:“世子快请起!快请起!”
母亲也笑着点头,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流转,眼中满是欣慰。
我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白皙、干净、完好无损。可我的魂,早已被他亲手撕碎过一次。
前世,他也是这样走进这间厅堂,带着同样的笑容,说同样的话。那时我满心欢喜,以为终于等到了青梅竹马的圆满结局。却不知,那不是开始,而是我地狱的序章。
“伯父,”祁骁站定,神色郑重,“晚辈今日登门,是为提亲一事。自幼与兮儿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心意相通。如今两家门第相当,晚辈斗胆,恳请伯父允准,将兮儿许配于我,结秦晋之好。”
他说得字字恳切,语气谦和,姿态无可挑剔。
满堂宾客——都是父亲请来的几位世交长辈——纷纷点头称赞:
“世子果真重情重义!”
“程家有福啊,能得此佳婿!”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听着这些话,胃里一阵翻涌。
天作之合?呵。
你们若知道,就是这个“佳婿”,在我血流成河、命悬一线时,嫌我吵了他心尖上的妹妹,一句“扔远点”就断送了我的命,还会不会笑得这么轻松?
我缓缓抬头,看向他。
他正微微侧身,目光恰好落在我身上,眼底似有柔光一闪。
那一瞬,我几乎要信了。
信他真的爱我,信我们真的有过未来。
可下一秒,我就想起他抱着祁窈时那副恨不得以命相护的模样,想起他看我时那副“你怎么还不消失”的厌烦眼神。
我猛地收回视线,指甲再次掐进掌心。
疼。但比不上心口那千疮百孔的痛。
“兮儿。”母亲忽然握住我的手,声音温柔,“祁家郎君一表人才,待你又一向体贴。你……可愿意?”
她眼中满是期待,仿佛已经看到女儿风光出嫁的场面。
我轻轻抽出手,站起身。
满堂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厅中,对着祁骁,盈盈一拜。动作标准,仪态端庄,连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然后,我开口,声音清晰、平静,却像一把冰刃,划破满室温情:
“承蒙世子厚爱,只是兮儿福薄,体弱多病,恐难担起世子夫人之责,恐累世子与祁窈小姐。此生,兮儿不愿嫁入祁家。”
话音落下,满堂死寂。
连窗外的鸟鸣都停了。
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母亲惊愕地看着我,眼中满是不解与担忧。
几位长辈面面相觑,有人皱眉,有人摇头,还有人低声嘀咕:“兮儿莫不是疯了,祁家这么好的亲事,她竟然不愿?”
我置若罔闻,只静静站着,目光落在祁骁身上。
他脸上那抹温润的笑容,终于彻底僵住。
湘妃竹折扇缓缓收起,“咔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厅堂里格外清晰。他抬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专注地正视我。
那双曾让我沉溺多年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像藏着漩涡,有惊愕,有疑惑,还有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唯独没有愤怒。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发怒,毕竟被心仪的女子当众拒婚,是何等颜面尽失的事。可他没有。
祁骁向前踏出一步,衣摆轻扫过地面的青砖,动作优雅依旧。他的声音,比刚才还要温和,温和得近乎诡异:“程姑娘何出此言?”
他刻意加重了“程姑娘”三个字,不再是从前那声亲昵的“兮儿”。
“你我自幼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我岂会不知你身子康健,并非体弱之人。”他目光紧锁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言。若是祁家有哪里让你不满,或是……有人为难你,你尽管告知于我,我定当为你解决。”
好一派温润君子的模样。
我差点就被他这副模样骗了。
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质问他是不是早就心有所属,是不是从来都只把我当祁窈的附属品,是不是在我死后,连半分愧疚都没有。
可我不能。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这味道让我瞬间清醒。
程兮,你忘了吗?他连你死在他面前都能视而不见,现在这点温柔,不过是维持他“完美世子”人设的伪装罢了。
心软就是死路一条。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世子多虑了。并无旁人为难,也无不满之处。只是兮儿心意已决,不愿嫁入祁府,还望世子体谅。”
我特意再次提及“祁府”,而非“你”。
我要划清的,从来都不只是我和他的界限,还有我和那个藏着祁窈、藏着我前世噩梦的祁府的界限。
父亲终于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对着我低吼:“兮儿!休得胡言!祁世子一片赤诚,你怎能如此任性!”
“爹。”我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也带着一丝决绝,“女儿并非任性,只是真的不愿。强扭的瓜不甜,若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过去,将来在祁府过得不舒心,岂不是更让爹娘忧心?”
母亲也连忙拉住父亲,对着他轻轻摇头,然后转向祁骁,满脸歉意:“世子,实在对不住,小女今日不知怎的,竟说出这般胡话。您先别生气,许是她还小,不懂事,我回头好好劝劝她。”
祁骁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母亲的话。
他重新看向我,目光依旧深邃。那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我几乎要撑不住这平静的表象,久到厅堂里的空气都快要凝固。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里藏着探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偏执。
前世的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前世的我,也从未有过机会这样拒绝他。
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痛起来。
我明明该恨他的。恨他的冷漠,恨他的偏心,恨他的残忍。
可为什么,在他这样的目光下,我还是会难过?还是会想起那些青梅竹马的时光?
想起他小时候替我挡过先生的戒尺,想起他冬日里把暖手的汤婆子塞给我,想起他说过要给我盖一座全是桃花的院子。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附骨之疽,哪怕经历过一次死亡,也依旧牢牢地刻在我的骨子里。
“程兮。”
他忽然开口,又叫了我的名字。这一次,不是“程姑娘”,也不是从前那般亲昵的“兮儿”,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复杂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叫着我的全名。
我猛地回神,掐紧的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感,将那些不该有的思绪瞬间驱散。
别想了,程兮。那些都是假的。是他用来迷惑你的糖衣炮弹。
我抬起头,重新对上他的目光,眼神坚定,不再有半分动摇。
祁骁看着我这副模样,眼底的最后一丝温和也渐渐褪去。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对着我父亲再次深深一揖:“伯父,是小生唐突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程姑娘心意已决,小生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父亲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妥协。
祁骁直起身,语气带着一丝歉意:“今日之事,打扰了程府,也叨扰了各位长辈。改日,小生定会亲自登门致歉。”
说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月白的衣袍在晨光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背影依旧挺拔如松,仿佛刚才那个被当众拒婚、颜面尽失的人不是他。
可我却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他就这么走了?
他信了我的话?信我是真的体弱多病,信我是真的不愿嫁?
还是说,他只是在维持他那该死的君子风度?
或者,他心里根本就不在意我的拒绝,因为他从头到尾,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过?
无数个疑问在我脑海里翻涌,搅得我心口发闷。
直到祁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父亲才猛地一拍桌子,对着我怒吼:“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程兮,你可知你毁了什么!”
母亲连忙护在我身前,对着父亲哀求:“老爷,你别生气,兮儿肯定有自己的苦衷。咱们先问问清楚,别吓着孩子。”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父亲的怒吼,也听不清母亲的哀求。
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祁骁离去的方向。
祁骁,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一世,我主动推开了你。你会就此罢休,还是……会像前世那样,无论如何,都要把我绑在你身边?
而你的那位好妹妹祁窈,得知我拒了你的提亲,又会做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