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坠马落崖身亡。
公婆见我已有身孕,不忍我孤守空闺,竟向族中提议,让他的孪生哥哥兼祧两房,承我这一支香火。
大嫂元沅听闻,当场摔了药碗,声音尖利:“未亡人不安分守节,竟想借腹攀附活人?真是不知羞耻!”
当夜,我本欲去正院婉拒这荒唐安排,却在意外听见婆婆低声问:
“阿御才是坠马落崖的那个……你为何偏要认下这死名?”
萧濯沉默良久,才缓缓道:
“我想与阿沅名正言顺在一起。”
“阿沅与阿御虽有婚约,可她心之所系,从来是我。”
“若知阿御已死,她必因悔恨自责而病倒。不如让她以为活着的是阿御……至少能安心活下去。”
他声音渐低,近乎自语:“至于温氏,她嫁的是‘萧濯’之名,却从未能真正拥有过我的心。如今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已对她是恩赐,我已不亏欠她什么。”
我终于明白——
坠马落崖身亡的不是我的夫君,而是他的孪生哥哥。
第三日清晨,娘家人来接我,我命人将一纸书信送至正堂。
萧濯追至垂花门,声音微颤:“你要去哪儿?孩子呢?”
我不愿跟他演,语气平静如霜:
“孩子昨夜已落。从今往后,我回温家,与谢氏恩断义绝。你好好陪你的阿沅,莫再拿亡者之名,行欺世之事。”
夫君死后的第七日。
灵堂白幡未撤,我跪在蒲团上,手按在小腹上。
那里孕育有我与萧濯的孩子,才刚刚三个月。
他坠马落崖的消息传回府那夜。
公婆哭得昏天黑地,只说二子命薄,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今日一早,族中长老齐聚正堂。公公端坐主位,面色沉痛却眼神清明。
婆婆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桥月已有身孕,若无人承继二房香火,岂非让阿濯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族老,压低嗓音,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不如……让世子兼祧两房。”
满座哗然,随即又迅速归于沉默。
世子萧御,是我夫君萧濯的孪生哥哥。
两人容貌如出一辙,连声音都难辨真假。
可萧御早已娶妻。
大嫂元沅,出身尚书府,是嫡出的贵女,性子骄矜,素来瞧不起我这个商户之女。
如今,他们竟要让萧御以兄兼弟妻?
大嫂还不得闹翻了天来?
我垂眸,指甲掐进掌心,却不敢抬头。不是怕,是恶心。
果然,话音未落,一道尖利刺耳的尖叫声撕破灵堂肃穆——
“我不同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元沅被丫鬟扶着,一身素缟却妆容精致,眼尾刻意描得泛红,看着像哭了,可那双眼睛里全是戾气。
她手里还端着一碗没喝完的汤药,此刻径直往地上一摔,瓷碗碎裂的声响吓得众人皆是一哆嗦,药汁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却毫不在意,只是伸手指着我,尖声骂道:“未亡人不安分守节,夫君尸骨未寒就想着攀附活人!温桥月,你还要不要脸!”
“大嫂说话自重!”
我猛地抬头,声音虽轻,却带着几分冷意。
我自认从未做过对不起萧家、对不起萧濯的事,凭什么要受她这般污蔑?
可我的反驳在元沅看来,反倒成了心虚的证明。
她冷笑一声,提高了音量,像是要让全府的人都听见:“自重?我看不知自重的是你!一个商户之女,能嫁进镇国公府已是天大的造化,如今夫君死了,就想着赖上我们大房,借着肚子里的野种上位?我告诉你温桥月,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打这种龌龊主意!”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戳在我最在意的地方。
我的出身。
我父亲是商户,更是皇商,虽家资丰厚,却在这些高门贵女眼里,始终是“下九流”。
成婚以来,元沅就从没给过我好脸色,动辄就拿我的出身说事,如今更是借着这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商户女的命就是不好,进门还不到半年就克死夫君,真是晦气……”
“不知廉耻,夫君尸骨未寒就想着改嫁攀高枝……”
“听说她爹是靠放印子钱发家的吧?难怪她骨子里就带着铜臭味,连守寡都要算计着换主子!”
“跪在这灵前装什么贞洁烈妇?真要守节,就该一头撞死随他去!赖活着,不过是为了攀附世子罢了!”
污言秽语像潮水一样涌来,我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公婆就坐在主位上,看着元沅撒泼,听着族人们的污蔑,却始终一言不发,像是默认了这一切。
我忽然就懂了,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听我的意见,提议兼祧是假,逼着我接受这荒唐安排、顺便让元沅敲打我才是真。
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商户出身的二少奶奶,连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只是可以随意摆弄的筹码。
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本对萧濯的那点哀思,也被这满室的凉薄和算计冲淡了大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湿意,转身就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这兼祧的荒唐事,我绝不可能答应。
可刚走到门口,就被婆婆派来的丫鬟拦住了。
“二少奶奶,国公爷和老夫人还没发话呢,您不能走。”丫鬟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我回头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公婆,他们依旧是那副沉痛的模样,仿佛刚才的污蔑和闹剧都与他们无关。
我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没能挣开丫鬟的阻拦,只能被重新带回原位,继续忍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
正堂里的争论还在继续,族老们大多偏向公婆,觉得“兼祧两房”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保住了二房的香火,又不耽误大房的前程。
只有少数几个长老觉得不妥,却也被公婆以“为了萧家子嗣”为由,说得哑口无言。
元沅还在一旁时不时地插几句嘴,句句不离我的出身和“不安分”,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寡廉鲜耻的荡妇形象。
我没再反驳,只是静静地站着,心里却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萧濯坠马落崖的消息传回时,公婆虽然哭得伤心,却总给我一种刻意为之的感觉,毕竟他们最疼爱的便是萧濯这个幼子。
而萧御他们倒不是很亲近这个儿子,因为萧御是最老国公爷膝下长大的,性子速来冷清,不会讨父母欢心。
刚才提议兼祧,公公的神色太过清明,一点都不像是痛失爱子的人。
还有元沅,她平日里虽骄纵,却也懂得顾全大局,今日为何会如此失态,像是笃定了我会抢她的夫君?
这些疑惑像一团乱麻,缠在我的心头,让我越发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好不容易熬到族老们散去,天色已经擦黑。
我被丫鬟送回自己的院子“静思己过”,说是静思,实则与软禁无异。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是公婆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小腹隐隐作痛,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我总觉得,萧濯的死,还有公婆提议兼祧的背后,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这兼祧的荒唐事,我必须亲自去跟公婆说清楚,就算是拼着被赶出萧家,我也绝不会答应。
想到这里,我悄悄起身,借着夜色的掩护,避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往公婆居住的正院走去。正院离我的院子不远,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此时正院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放缓脚步,轻轻走到廊下,刚想抬手敲门,就听见婆婆压低的、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阿濯……族里也都认了你哥哥的死讯,只是你为何偏要认下这‘萧濯’的死名?你知不知道,这是欺祖灭宗的大罪啊!”、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指尖冰凉得像浸在寒冬的冰水里。
阿濯?婆婆刚才叫的是阿濯?
我僵在廊下,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刚才听到的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疑惑,却又炸出了更恐怖的真相。
屋里的人似乎没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婆婆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无奈:“你哥哥坠马落崖生死未卜,你却要顶着他的身份活下去,还要把元沅留在身边。阿濯,你糊涂啊!桥月还怀着你的孩子,你让她怎么办?”
紧接着,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坚定,可此刻听在我耳里,却比淬毒的冰刃还要刺骨——是萧濯!
“娘,您别管了。”萧濯的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那温柔却绝不是对我,“元沅心里从来都只有我,若让她知道阿御死了,她定会自责悔恨,日夜难安。我顶着阿御的身份,至少能让她安心活下去。”
“安心活下去?”婆婆的声音拔高了些许,又迅速压低,“那桥月呢?她怀的是你的骨肉!你让她守着一个假的死讯,还要被族里逼着接受兼祧,你对得起她吗?”
萧濯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轻蔑和冷漠,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我的心:“对得起?娘,您别忘了,温桥月嫁的是‘萧濯’这个名字,从来不是我的心。她一个商户之女,能嫁进镇国公府,已是天大的福气。如今让她怀上我的孩子,算是我对她的恩赐,我不欠她什么。”
“兼祧两房也好,至少她肚子里的种能有个名分,萧家也不至于落人口实。至于她……安分守己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其他的,她不配。”
不配……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却浑然不觉疼痛。原来,我日思夜想、为之悲痛欲绝的夫君,根本就没死。他只是为了和自己的大嫂双宿双飞,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我,舍弃了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甚至不惜冒用哥哥的身份,行这欺世盗名之事!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婆哭丧时那般刻意,为什么提议兼祧时那般坚定,原来他们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他们为了包庇自己的小儿子,为了满足他那龌龊的心思,竟然不惜牺牲我这个儿媳,牺牲我肚子里的骨肉!
还有元沅,她今日在灵堂那般歇斯底里,那般恶毒地污蔑我,根本就不是怕我抢她的夫君,而是怕我坏了她和萧濯的好事!她早就知道活着的是萧濯,她哭的不是萧御,而是怕这荒唐的骗局被戳穿!
“那……萧御他……”婆婆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坠马落崖,尸骨无存,这是族里已经认定的事实。”萧濯的声音冷得像冰,“娘,您就别再提他了,从今往后,我就是萧御,镇国公府的世子。元沅是我的妻子,温桥月……不过是个替我延续香火的工具罢了。”
工具……
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才勉强没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我硬生生逼了回去。哭有什么用?
为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为了这样一个凉薄自私的家族,不值得!
我悄无声息地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护,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一路上,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不断在我耳边回响,萧濯的冷漠,婆婆的纵容,元沅的虚伪,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紧紧包裹,让我窒息。
回到院子,丫鬟婆子们还在门外守着,见我回来,立刻上前:“二少奶奶,您去哪了?”
我压下心底的滔天恨意,语气平静得可怕:“睡不着,在院子里走了走。”
丫鬟们见我神色如常,也没多问,只是恭敬地退到了一旁。
我走进内室,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滑坐在地。小腹传来一阵一阵的坠痛,像是在提醒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一个属于萧濯的孩子。
一想到这个孩子是那个渣男的骨肉,我就觉得无比恶心。我绝不会让这个孩子出生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家族里,绝不会让他成为萧濯和元沅龌龊爱情的牺牲品,更不会让他跟着我一起受辱!
我站起身,走到妆台前,从抽屉最底层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里面装着一小包堕胎药,是我嫁进萧家之前,母亲偷偷塞给我的,说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今日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母亲当时红着眼睛说:“桥月,商户女在高门里不好立足,若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别委屈自己,娘永远是你的后盾。”
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在锦盒上。娘,女儿没给您争气,嫁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女儿绝不会让自己一直委屈下去。
我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我倒了一碗温水,将堕胎药尽数倒入,搅拌均匀后,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药汁苦涩无比,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很快,小腹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比刚才更加难忍。我蜷缩在床上,死死咬着床单,冷汗浸湿了衣衫,却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这是我为自己愚蠢的婚姻付出的代价,也是我与萧家彻底了断的开始。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渐渐平息,身下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我知道,那个三个月大的孩子,已经离开了我。
我缓缓起身,叫来了贴身丫鬟晚翠。晚翠是我从温家带来的,忠心耿耿。她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和身下的血迹,吓得脸色大变:“少奶奶!您怎么了?”
“我没事。”我语气平静,“你去帮我准备一盆热水,再拿一套干净的衣衫。另外,写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回温家,让我爹派人来接我。”
晚翠虽然疑惑,但见我神色坚定,也不敢多问,立刻点头照做。
梳洗干净后,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衣衫,又写了一封书信,细数了萧家的荒唐行径和萧濯的无耻背叛,言明从此与萧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温家的人就赶来了。
父亲亲自带队,身后跟着十几个家丁,一个个神色凝重。
父亲更是疼我入骨,得知我的遭遇后,必然是怒不可遏。
我让人将那封书信送到正堂,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温家众人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出这个让我受尽屈辱的镇国公府。
刚走到垂花门,就见萧濯穿着一身世子朝服,急匆匆地赶来。他依旧是那张与萧御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带着几分慌乱和急切,看到我要走,立刻上前拦住了我:“桥月,你要去哪?”
他还在装!装成萧御的样子,来问我这个“弟媳”要去哪!
我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萧濯,别装了,我都知道了。”
萧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你……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坠马落崖的是萧御,不是你。”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知道你为了和元沅在一起,不惜冒用你哥哥的身份,欺世盗名。我还知道,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个替你延续香火的工具,连我的孩子,你都觉得是恩赐。”
周围的丫鬟婆子听到我的话,都惊呆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什么?二少爷没死?死的是世子爷?”
“我的天!二少爷竟然冒用世子的身份?这可是欺祖灭宗的大罪啊!”
“难怪老夫人和国公爷要提议兼祧,原来是为了包庇二少爷!”
萧濯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厉声喝道:“住口!温桥月,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八道?”我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那日夜里,你和婆婆在正院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萧濯,你以为你能瞒多久?”
我顿了顿,目光落在他慌乱的脸上,继续说道:“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孩子,昨夜已经没了。从今往后,我温桥月与你萧家,恩断义绝,再无半点瓜葛。你好好做你的世子,好好陪你的元沅,别再用你那肮脏的心思来玷污我!”
说完,父亲转身跟上我,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镇国公府。
车帘落下前,我看到他脸色惨白如鬼,元沅从后面跑来,听到我的话,尖叫一声几乎晕厥。
“少夫人!少夫人您醒醒!”丫鬟们急得连声呼喊,手忙脚乱地掐着元沅的人中。
不远处的回廊下,赶出来的公公和婆婆两人皆是面如死灰,身形都在微微颤抖。
婆婆的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公公则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原本清明的眼神此刻满是慌乱和怨毒,目光在我、萧濯和昏迷的元沅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萧濯身上。
我隐约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遏制不住的怒火,质问着身边的婆婆:“她怎么会知道?!是谁暴露了?是不是你多嘴说了什么?”
“我没有!”婆婆立刻反驳,声音又急又怕,“我怎么敢多嘴?定然是这孽障自己露出了马脚!都怪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这荒唐的主意,现在好了,全完了!”
两人当着一众丫鬟仆妇的面,就这么低声吵了起来,往日里的威严和体面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揭穿骗局后的狼狈与互相推诿。
周围的吃瓜群众早已炸开了锅,丫鬟、婆子、家丁们一个个低着头,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这出闹剧,交头接耳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我的天爷!原来死的是世子爷,活着的是二少爷?”
“难怪二少爷要提议兼祧,原来是想一箭双雕,既占了世子的位置,又能把大少奶奶留在身边!”
“太龌龊了!这可是欺祖灭宗的大罪啊!还有大少奶奶,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不然今日怎么会那么激动地骂二少奶奶?”
“肯定知道!说不定两人早就勾搭在一起了,世子爷的死……会不会也有蹊跷?”
“嘘!小声点!这可是国公府的秘辛,小心祸从口出!”
马车缓缓驶动,父亲坐在我对面,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满眼都是心疼,却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沉声道:“桥月,别怕,有爹在,没人再能欺负你。”
我靠在柔软的车壁上,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定:“爹,我没事。萧家的事,我已经彻底了断了。”
我转头,看向站在马车角落、同样一身素衣的碧珠。碧珠是母亲特意派给我的护卫,身手利落,心思缜密,这些年一直暗中护我周全。
我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碧珠,你即刻动身,带人去北疆。”
碧珠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立刻躬身应道:“是,小姐。不知去北疆何事?”
我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深邃:“去萧御坠马的那处悬崖下,仔细打听,有没有人见过他的尸首——记住,要隐秘行事,不要打草惊蛇。”
萧濯说萧御坠马落崖,尸骨无存。
可他连自己的身份都能造假,关于萧御的死讯,又能有几分真?
毕竟萧濯从小到大就嫉妒他这个孪生哥哥比自己优秀。
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萧御是镇国公府的世子,自幼习武,身手不凡,怎么会轻易坠马?就算真的坠马,又怎会恰好尸骨无存,给了萧濯冒充他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萧濯那般急切地想要冒充萧御,除了为了和元沅在一起,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图谋?比如,萧御的世子之位,镇国公府的继承权?
碧珠何等聪明,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一凛:“小姐放心,属下明白,定不辱使命。”
马车刚驶进温家大门,母亲就哭着迎了出来。
她一把抱住我,手抖得几乎扶不住我的肩膀:“桥月!我的儿……你瘦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我强撑着精神,轻轻摇头:“娘,我没事。”
话音未落,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是终于回到安全之地的释然。
父亲站在廊下,一身玄色锦袍,面容冷峻如铁。他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我身后的温家护卫,又落在垂花门外那辆空荡荡的萧家马车上——那是我来时坐的,如今被弃在街角,像一段被撕碎的婚书。
“进屋说。”他转身,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正厅内,兄长温砚早已候着。他三十出头,眉目清隽,是温家商行的大掌柜,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见我进来,他立刻起身,递上一杯热姜茶:“先暖暖身子。”
我接过茶,指尖冰凉,茶盏微颤。
父亲坐于主位,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夜在正院听到的对话、萧濯冒充萧御、与元沅私通、公婆包庇、兼祧逼迫……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最后,我平静道:“孩子……我已经落了。”
满室死寂。
母亲当场泪如雨下,捂着嘴呜咽不止。
父亲猛地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跳起:“欺人太甚!我温家虽非权贵,却是皇商,与三皇子、五皇子皆有盐铁之约,岂容他们如此践踏我女?!一个一事无成的二世祖,竟敢拿我女儿当工具,还妄图兼祧两房?简直是痴心妄想!”
兄长却比父亲更冷静。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桥月,你说萧御坠马落崖,尸骨无存?”
“是萧濯亲口所说。”我点头,“但……他连身份都能造假,死讯未必为真。”
温砚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边,望着庭院中那株枯死的老梅,语气沉稳:“此事蹊跷。萧御是镇国公府世子,自幼习武,骑术精湛,怎会轻易坠马?就算坠马,北疆围猎场向来有侍卫随行,怎会连尸首都寻不回?除非……有人刻意清理现场。”
他回头,目光如炬:“桥月,你做得对。回娘家,断情绝义,是唯一清醒的选择。但此事不能就此罢休——若萧御未死,真相必有反转;若已死,萧濯冒名顶替、淫乱兄嫂,便是欺宗灭祖之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我点头:“我已让碧珠秘密前往北疆,查访落鹰崖一带。”
父亲神色稍缓,但仍怒意未消:“好!我温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从今日起,所有与萧家有关的生意往来,全部切断!我要让他们知道,得罪我温家,代价是什么!”
三日后,京中流言四起。
“听说温氏小产了,悲恸过度,被娘家接回去休养。”
“唉,真是福薄,嫁进去不到半年,夫君就没了,孩子也没保住。”
“可我听垂花门的小厮说,那日温娘子走时,指着‘世子’大骂,说什么‘你根本不是萧御’、‘别拿亡者之名行欺世之事’……当时那位沅夫人直接晕过去了!”
茶楼酒肆,说书人添油加醋,把这事编成段子:“真假世子记”、“弟占兄妻,弟媳怒揭阴谋”……
起初众人只当是妇人争风吃醋的闹剧,可随着细节越传越多——“萧濯”、“阿沅”、“亡兄之名”、“兼祧”、“落胎”……这些词拼凑起来,竟透出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荒诞。
有人开始嘀咕:“莫非……死的真是世子?活的是二少爷?”
“那沅夫人哭得那么惨,是不是早就知道?”
“温氏当初在灵堂被骂‘不知羞耻’,现在看来,她才是最冤的那个!”
舆论如野火燎原,萧家却拼命压消息。
国公府闭门谢客,严禁下人议论。
元沅称病不出,整日卧床,连药都不肯喝。而“世子”萧濯则强打精神,主持“弟弟萧濯”的丧仪,披麻戴孝,跪在灵前哭得声嘶力竭,仿佛真是一位痛失手足的兄长。
我在温家“静养”,实则日夜谋划。
白天,我翻出嫁妆单子,逐项核对——当年陪嫁田产、铺面、金银珠宝,共计三十六箱,由萧家库房代管。如今既已决裂,一分都不能少。
夜里,我整理这些年在萧家听来的旧事:萧濯曾在外赌坊欠下三千两银子,靠变卖母亲遗物抵债;他曾偷偷典当世子印信仿品,伪造文书挪用庄子收益;他还多次出入花楼,与青楼女子私生一子,藏在城南……
这些事,从前我不敢说,怕坏了萧家名声,也怕被人说“商户女善妒”。
如今,我全记下来,字字如刀。
同时,我动用温家遍布南北的商队网络,撒下重金,只求两条线索:
其一,三个月前北疆围猎,萧御坠马落崖的具体情形,是否有目击者?
其二,落鹰崖下寒潭附近,是否有人救起过重伤男子?
一月过去,京城表面平静,暗流汹涌。
直到那个深夜。
窗外细雨如丝,我正伏案抄录萧濯的劣迹,忽听窗棂轻叩三声。
“小姐。”碧珠一身黑衣,湿发贴额,眼中却燃着光,“北疆有信了。”
我猛地抬头:“说。”
“落鹰崖下三十里,有个猎户姓陈。他说,大约三个月前,他在寒潭边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脸被岩石划得面目全非,昏迷不醒。那人腰间挂着一块玉佩——烧焦了一半,但依稀能辨出一个‘御’字。”
我心跳骤停。
“人呢?”
“猎户将他藏在山洞养伤,那人失忆许久,近日才零星想起些片段,常喃喃‘镇国公府’、‘坠马’、‘弟弟’……猎户不敢声张,直到我们的人找上门,才敢说出实情。”
我霍然起身,声音冷静得可怕:“立刻通知父亲和兄长。安排最可靠的商队护卫,以押运药材为名,秘密将此人接回京城。路上不得暴露身份,不得走官道,务必安全。”
“是!”碧珠领命而去。
我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清明。
萧濯,你不是要演“萧御”吗?
那我就把真正的萧御,送回你面前。
七日后,镇国公府为“二少爷萧濯”举行正式葬礼。
场面极尽哀荣。
白幡如雪,纸钱漫天。萧御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声音哽咽:“吾弟早夭,为兄心如刀割……愿你在九泉之下,安息。”
元沅一身素缟,跪在侧后,哭得几度昏厥,被丫鬟扶着才勉强撑住。她眼尾泛红,妆容精致,哭声凄婉,惹得宾客纷纷叹息:“世子夫妇情深义重,可怜二少爷英年早逝……”
就在司仪高喊“奠酒——”之时,府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一个男人,穿着粗布短褐,脸上疤痕纵横,左腿微跛,却脊背笔直如松。他由一名商队护卫搀扶着,一步步踏入灵堂。
满堂宾客愕然。
这人……容貌竟与“世子”萧御一模一样!
只是那双眼睛——冷、锐、沉,如北疆寒刃,带着杀伐之气,哪有半分萧濯的轻浮?
他走到棺材前,低头看着牌位上“萧濯”二字,忽然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如雷贯耳:
“我的好弟弟,你就这么急着替我死,替我躺进这棺材里?”
全场死寂。
连哭声都戛然而止。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直刺向灵前那个“世子”——
“我,镇国公世子萧御,坠马落崖重伤,流落北疆,今日方归!”
他一字一顿,声震屋瓦:
“谁能告诉我——我‘弟弟’萧濯,为何顶着我的名字,站在我的位置上,接着我的世子印?!”
灵堂炸了!
宾客哗然,女眷尖叫,仆从跌倒。
“天啊!真的世子回来了!”
“那现在这个是……二少爷?!”
“元夫人她……她不是世子夫人吗?那她跟二少爷……”
“温氏当初说的全是真话!她早就知道!”
流言如潮水般涌出,瞬间将萧濯与元沅吞没。
萧濯脸色惨白如纸,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元沅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而就在这混乱之中,萧御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空荡荡的门口,仿佛在问:
“我的妻子……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