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1:26:22

就在这时,屋后的门帘被掀开了。

先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肩背宽阔,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显然是常年劳作所致。面容是北方男子常见的方正轮廓,肤色微黑,鼻梁挺直,一双眼睛黑亮有神,透着青年人的锐气和些许未经世事的直率。他看到屋里这么多人,愣了一下,随即目光落在两个陌生“姑娘”身上,好奇地打量起来,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她们的模样有些意外,但并无多少嫌弃,更多的是探究。

这应该就是弟弟陈小河了。

他的出现打破了沉默,也让周家夫妇回过神来。陈婶子连忙道:“小河,还不快见过王官媒和……两位姑娘。这是你哥……”

她话音未落,门帘再次一动。

另一个身影,缓缓地跟了进来。

比起弟弟的挺拔敏捷,他的步伐明显有些滞涩。他同样穿着旧衣,身形比弟弟略瘦削些,但肩背依旧挺直。他的脸型与弟弟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棱角,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沉静得像深潭,里面像是盛了许多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平静得近乎淡漠。他的视线在屋内扫过,掠过王官媒,掠过父母,最后落在小音和小清身上,也只是短暂停留,便移开了,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的右脚,在走路时,能看出有些不自然的停顿和轻微的拖曳。但他站定后,便稳稳地立在那里,像一棵经历过风雨、有些倾斜却依旧扎根很深的树。

哥哥,陈大山。

姐妹俩的心,同时微微一沉。跛脚……这便是她们可能要面对的未来夫君之一吗?小清下意识地往姐姐身边靠了靠。

小音却在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扫过自己时,捕捉到了一丝极快闪过的、类似于自嘲或了然的东西。那不是一个认命之人的麻木,而是一种清醒地知晓自身处境、并将一切可能的外界反应都预先接纳的……沉寂。

陈婶子看着两个儿子,尤其是大儿子那沉默寡言、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样子,眼眶忽然有些发红,她吸了吸鼻子,对王官媒道:“官媒,这就是我家两个小子。大山,二十四了,前些年替家里去服了兵役,受了点伤,腿脚……不太利索,但人勤快,能干活。小河,二十二,身子骨结实,也是个能吃苦的。”她的介绍,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既想夸赞又难掩心酸的语气。

王官媒点点头,看向姐妹俩:“苏家姑娘,陈家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家里是清苦些,但人是本分人家,兄弟俩也都到了年纪。你们的要求……陈家老哥,嫂子,你们看?”

难题抛回给了陈家。

陈父张了张嘴,看向妻子,又看看两个儿子,最后目光落在那对脏兮兮却背脊挺直的姐妹身上,叹了口气:“这……两位姑娘的要求,实在是……唉,我们庄户人家,娶妻是为了过日子,传宗接代。这一下子两个姑娘,还要住一起……这……”

陈小河却突然开口了,声音清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率:“爹,娘,我觉得行!”

众人都看向他。

陈小河挠了挠头,看向小音和小清,目光坦荡:“她们姐妹不想分开,有情有义!咱们家,我和哥也不想分开!哥为了这个家才伤了腿,我一辈子都得照应他!要是娶了媳妇,媳妇嫌弃哥,或者哥因为腿……心里不自在,那这家还能安生吗?要是她们姐妹愿意一起过来,互相是个伴,也能一起照顾家里,不嫌弃我哥,那……那我觉得挺好!”他说着,脸微微有些红,但眼神灼灼。

陈大山猛地抬眼看弟弟,沉静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波澜,是无奈,也是动容。他低喝一声:“小河!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陈小河梗着脖子,“哥,难道你想一辈子打光棍,让我也跟着打光棍吗?这两位姑娘……虽然看起来是吃了大苦,但人家不嫌弃咱们穷,还提出这么个要求,我看就是跟咱家有缘!”

陈婶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看着大儿子沉默隐忍的侧脸,又看看小儿子急切诚挚的表情,一咬牙,对王官媒道:“官媒,只要两位姑娘不嫌弃我们家穷,不嫌弃大山……他的腿,愿意好好过日子,我们……我们没意见!就是一下子娶两个,这聘礼……”

“聘礼无需丰厚。”小音立刻接口,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我姐妹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一口安稳饭吃。我们虽来自南方,但也懂勤俭持家,会尽力劳作,贴补家用。”

一直沉默的陈大山,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却字字清晰:“你们……可想清楚了?跟了我这样一个人,一辈子在土里刨食,或许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认真地落在小音脸上。

小音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我们逃荒千里,见过生死,只知能活着、与亲人相守、有片瓦遮头、有块地耕种,便是天大的福分。外在声名、他人眼光,与活命安家相比,不足道也。”

陈大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王官媒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这桩亲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子“别无选择”下的无奈与奇特的和解。但看着陈家兄弟一个沉默坚韧,一个赤诚热烈,苏家姐妹虽落魄却目光清正、言辞有度,她心里那点公事公办的冷漠,竟也化开了一丝。

“既如此,双方都无异议,这门亲事,便算是初步说定了。”王官媒站起身,“具体的细节,聘礼、婚期,你们两家再慢慢商议。我会回去禀明衙门,为苏家姐妹办理落户文书。”

离开陈家院子时,日头已经偏西。金色的阳光给黄土墙和茅草屋顶镀上了一层暖色。

小音和小清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整洁却贫寒的院子,以及站在院门口目送她们的陈家四人——沉默的哥哥,眼神明亮的弟弟,愁苦却似乎松了口气的父母。

骡车再次吱呀吱呀地驶上回程的路。

小清靠在姐姐肩上,低声问:“姐,那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吗?”

小音望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和远处沉默而坚实的南山轮廓,轻轻“嗯”了一声。

“那兄弟俩……似乎,不坏。”小清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松动。

“嗯。”小音应着,眼前却闪过陈大山那双沉静无波、却又仿佛蕴含万语千言的眼睛,和陈小河那坦荡赤诚、毫不掩饰的目光。

前路依旧茫茫,但至少,她们抓住了一根可能让她们扎根的藤蔓。这根藤蔓或许不够华丽,甚至带着刺,但足够坚实。

活下去,在一起。这是她们从洪水中带出的唯一信念,如今,似乎在这片陌生的西北土地上,看到了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