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窝棚区等了七八日,每日两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粥,勉强吊着性命。苏小音和苏小清每日除了排队领粥,便是缩在狭窄潮湿的窝棚角落,小心地避开旁人。
污黑的脸早已成了习惯,甚至是一种保护色。同棚的几个女子,起初还试图搭话,见她们总是沉默寡言、形容污秽,渐渐也就失了兴趣,只当是一对可怜又古怪的姐妹。
就在姐妹俩几乎以为王官媒已将她们遗忘,或者那个“必须嫁一家”的要求根本无人问津时,一个穿着青色比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年轻衙役来到了丙字区。
“苏小音、苏小清何在?”衙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喊,显然嫌弃窝棚区的气味。
姐妹俩心头一跳,连忙从角落里起身:“民女在。”
衙役打量了她们一眼,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嫌弃,公事公办地道:“收拾一下,随我来。王官媒今日带你们去南山村相看。”
终于来了!
心猛地悬起,又重重落下,激起一片混杂着紧张、恐惧和一丝渺茫希望的尘埃。婉音稳住心神,低声道:“是,有劳差爷稍候。”其实她们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那个小小的、视若生命的包裹。
小清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指尖冰凉。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坚持那个条件。
出了窝棚区,门口停着一辆半旧的骡车。王官媒已经坐在车上,依旧是一身暗红色衣裙,脸色平淡,看不出喜怒。见她们过来,只是微微颔首:“上车吧。”
骡车吱吱呀呀地驶出县城。道路是夯实的土路,还算平坦,但车行颠簸。姐妹俩紧紧挨着坐在车尾,望着越来越远的土黄色城墙,和眼前逐渐展开的、与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致。
天空是高远的湛蓝,飘着大朵大朵干净的白云。田野广阔,虽然已近深秋,不少田地收割后裸露着黄褐色的土茬,显得有些荒凉,但远处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深绿浅黄,那是尚未凋尽的树林和灌木,透着北方土地特有的、厚重坚韧的生命力。空气干燥清冽,带着泥土和枯草的味道,吸进肺里,有种微微的刺痛感,却也让人头脑清醒。
约莫走了近一个时辰,绕过一道缓坡,一个村落出现在眼前。
几十户人家,大多是黄土夯筑的院墙和房舍,屋顶覆着厚厚的茅草或青瓦。村口有棵巨大的、叶子几乎落光的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和玩耍的孩童,好奇地看着这辆驶入村子的陌生骡车。
村子看起来贫瘠,却有种乱世中难得的、井然有序的安宁。
骡车在一处看起来比别家更显陈旧、但院墙格外高大厚实的院落前停下。院门是厚重的木门,有些地方掉了漆,露出木头本色的纹理,却擦得干干净净。门口没有一般农家常见的鸡鸭乱跑,十分清净。
“到了,就是这家,姓陈。”王官媒率先下车,整理了一下衣裙,脸上挂起一种职业化的、略带矜持的表情,对迎上来的一位五十多岁、穿着干净补丁衣服、面容愁苦中带着期盼的妇人点了点头,“陈家婶子,人我带来了。”
那陈婶子连忙上前,脸上挤出笑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王官媒身后——当看到那两个从车上下来、瘦小干巴、脸上脏得看不清模样的“姑娘”时,她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但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奈和认命压下。
“哎,哎,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王官媒,快里边请,屋里坐。”陈婶子侧身让开,引着王官媒往院里走,又对姐妹俩勉强笑了笑,“两位姑娘也……也进来吧。”
小音和小清垂着眼,跟着走进院子。
院子比从外面看起来要大些,打扫得异常整洁。左边靠着院墙搭着个简易的茅草棚子,下面整齐地码放着劈好的木柴和几件擦拭干净的农具。右边有一小畦菜地,这个时节只剩下几茬耐寒的青菜,长得却精神。正对着是三间正屋,也是黄土墙,瓦顶,窗户纸有些旧了,但糊得严实。
整个院子,给人一种家徒四壁却井井有条、竭力维持着体面的感觉。
屋里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方桌,几条长凳,一个掉了漆的旧柜子,靠墙还堆着些麻袋杂物。但桌面地面都擦得一尘不染。一个面容憨厚、双手布满老茧、看起来比陈婶子年纪略大的男人(想来是陈父)搓着手站在桌边,有些无措地看着进来的一行人。
“他爹,快给王官媒倒水。”陈婶子招呼着,又对王官媒赔笑道,“家里简陋,官媒莫怪。”
“无妨。”王官媒在唯一一张看起来稍好的凳子上坐下,接过陈父递来的粗陶碗,抿了一口,便直入主题,“陈家老哥,嫂子,情况我之前也跟你们大致说了。这两位是江南逃难来的苏家姑娘,是双生子,今年十六。家里……遭了难,只剩她姐妹二人。县里的规矩你们也懂,她们愿意落户,但有个要求——”她顿了顿,看向垂首站在一旁的姐妹俩。
陈家夫妇的心提了起来。
小音知道此刻必须自己开口。她抬起头,尽管脸上污黑,眼神却清亮坚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响在安静的土屋里:“陈家叔,婶,小女子苏小音,这是舍妹小清。我姐妹二人,父母双亡,一路相携逃难至此,曾立誓此生不离不弃。因此,若谈婚嫁,我二人别无他求,只求能嫁入同一户人家,无论是何名分,但求居于一处,互相照应。若不能允此条件,我姐妹宁可继续漂泊,也绝不分拆两处。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她说完,拉着小清,朝陈家夫妇郑重地福了一礼。
陈家夫妇彻底愣住了。他们虽然从王官媒含糊的暗示里,知道这对姐妹有些“特殊要求”,却没想到是如此……如此惊世骇俗又决绝的条件。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屋子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王官媒垂着眼吹着碗里的热水,仿佛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