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小清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抓着婉音的胳膊,“怎么办?我们……我们要被分开嫁掉吗?嫁给不认识的人……可能是个老头子,可能是个瘸子瞎子……像、像之前路上看到的那个姑娘一样……”她想起了那个被拖走的女孩子,身体抖得更厉害。
小音的心也在往下沉,冰冷刺骨。父母拼死让她们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让她们在这陌生的西北,像牲口一样被随意配给一个陌生的男人?然后重复着生育、劳作、或许还要忍受打骂的、看不到头的日子?
不。
绝不!
她环顾四周。土黄色的城墙,干燥的空气,远处深绿色的山峦。这里虽然荒凉,但土地是坚实的,没有洪水。官府虽然条件苛刻,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留下”的可能,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一个或许能重新开始的“籍”。
她们需要土地,需要身份,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让她们活下去的“家”。刺绣的本事,在这荒年乱世,在无人认识她们的地方,无法立刻换来生存。而婚配……是代价,是她们作为“女子”必须支付的、留下定居的代价。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一个近乎疯狂却又是唯一能同时满足“活下去”和“不分离”两个条件的念头,在小音脑海中成型。
她猛地转过头,盯着小清,污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清清,听我说。我们留下。”
小清睁大眼睛。
“但是,我们绝不分开。”小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们不是要女子婚配吗?好,我们嫁!但是,我们姐妹,要嫁就嫁一家!要么,都不嫁!”
小清愣住了:“嫁……一家?姐,你是说……?”
“对!”小音深吸一口气,干燥的空气刺痛喉咙,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我们去跟官媒说,我们姐妹相依为命,死生不离。若要我们嫁人定居,必须将我们二人,嫁与同一户人家!做妯娌也好,其他也罢,总之,我们要在一处!这是我们的条件!”
这个条件无疑是惊世骇俗的,甚至可能被视作无理取闹。但她们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被拒绝,然后拿着三日口粮,走向那未知的、几乎必死的荒原。而提出这个条件,至少有一线希望,一线能将命运稍稍握回自己手中一点点的希望。
小清看着姐姐眼中那簇熊熊燃烧的、不肯屈服的火焰,心中的惊恐和绝望,竟奇异地被一点点驱散。是啊,她们一起经历了洪水,一起跋涉千里,一起抹黑扮丑。还有什么比分开更可怕?
“好!”小清重重点头,脏污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倔强的神色,“姐,我听你的!要留一起留,要嫁一起嫁!绝不分家!”
决心已定,姐妹俩反而镇定下来。她们再次走向登记处,这一次,目标明确。
李书办看到她们回来,挑了挑眉:“想好了?”
“想好了,大人。”小音挺直了瘦弱的脊背,尽量让声音平稳有力,“我们兄弟……我们姐妹,愿在清河县落户。”
李书办对“姐妹”的自称并无意外,显然早已看穿她们的伪装,只是懒得点破。他点点头,拿过另一本册子:“既是女子,便去那边,找王官媒登记。她会安排。”
顺着李书办指的方向,姐妹俩看到棚子另一侧,一个穿着暗红色棉布裙、头戴银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精明严肃的妇人,正坐在一张小桌后,对面前几个女子问话。那便是王官媒了。
轮到她们时,王官媒撩起眼皮,目光如刀,将两人上下刮了一遍,尤其在她们故意涂抹得脏污不堪的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即便是官媒,对这样“货色”也难提起热情。
“姓名,年纪。”王官媒声音平板,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苏小音,十六。这是舍妹苏小清,也是十六。”婉音这次坦然说出了真名和性别。
“双生子?”王官媒笔下顿了顿。
“是。”
“可还有家人?”
“父母皆亡于洪灾,只剩我姐妹二人。”
王官媒记录着,又问了几句籍贯之类,便道:“既如此,按律需婚配落户。县内各村有适龄未婚男子名册,我会按例安排相看。你们且先去那边窝棚区暂住,女眷有单独区域,每日有两次施粥。待有合适人家,会通知你们。”
“大人。”小音在王官媒合上册子前,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民女有一事相求。”
王官媒有些不耐:“讲。”
小音深吸一口气,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王官媒审视的视线:“我姐妹二人,自幼相依为命,历经大难,誓死不离。恳请大人,若为我姐妹安排婚配,必得是同一户人家!我二人愿共嫁一夫,或为同门妯娌,但求居于同一屋檐下,此生互相照应,绝不分拆两处!此为我姐妹唯一所求,若不能允,我二人……宁可领了口粮,继续漂泊!”
她说得又快又急,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旁边的小清也立刻重重跪下,磕了个头,声音哽咽却同样坚定:“求大人成全!”
王官媒显然愣住了,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错愕神情。她做官媒多年,乱世配婚也经历不少,有哭闹不肯的,有认命听从的,有想挑拣却无资格的,但如此直白提出“必须嫁一家”这种近乎荒唐要求的,还是头一遭。
棚子内外瞬间安静下来,附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对跪在地上、脏污不堪却背脊挺直的双生姐妹身上。诧异、好奇、讥讽、同情……各种视线交织。
王官媒回过神来,眉头拧紧,上下打量着她们,像是在评估一件棘手的货物。“胡闹!婚姻大事,岂是你们想如何便如何?历来只有男子娶妻,哪有两女同要求嫁一家的道理?同嫁一夫更是荒唐!你们……”她似乎想斥责,但看着姐妹俩虽然污秽却异常明亮坚定的眼睛,那眼神里的决绝,竟让她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这不是胡搅蛮缠,这是绝境中孤注一掷的挣扎。
王官媒沉默了片刻,脸色变幻,最终,她叹了口气,语气依然冷淡,却少了些不耐:“罢了,你们且先起来。此事……我记下了。但丑话说在前头,这般要求,闻所未闻,能否找到这样的人家,全看天意和你们的造化。或许等上三五个月也无人问津,到时粮食有限,官府也不可能一直养着闲人,你们自己掂量。”
这便是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一丝缝隙!
小音心头一松,知道这已是眼下最好的结果。她拉着婉清再次磕头:“谢大人!我姐妹愿等!只求大人将我姐妹此愿,如实告知相看人家。”
“知道了,去吧。丙字区第七棚,找刘婆子安置。”王官媒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却在姐妹俩转身离去时,又看了一眼她们的背影,低声嘀咕了一句,“倒是两个烈性又傻气的……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一起活着,已是不易了。”
姐妹俩互相搀扶着,按照指引,走向那片密密麻麻的窝棚区。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干燥坚硬的土地上。
远处,陇南的群山沉默地矗立着,在暮色中显得苍茫而厚重,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对从江南水灾中挣扎出来的并蒂莲,如何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为自己搏一个风雨同舟的未来。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她们离开官媒处的同一时刻,县城外二十里的南山村里,一对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未能成家的兄弟,也刚刚被愁眉不展的里正,记上了那份“适龄未婚男子名册”的末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