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土坡,汇入人流,苏小音紧紧攥着妹妹苏小清的手,朝着那片窝棚区挪去。
越靠近,混杂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汗臭、牲畜粪便、草药苦涩,还有大锅熬煮稀粥的寡淡米香。人声也鼎沸起来,有官吏粗声粗气的吆喝,有孩童虚弱的啼哭,更多的是流民们麻木的等待,或对未来茫然的低声议论。
城墙脚下,临时搭起了几座棚子。最大的一处棚子前,排着蜿蜒的长队。棚檐下挂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黑炭潦草地写着“清河县流民安置录”。
“都排好!别挤!挨个过来,报上姓名、籍贯、原住址、家中还剩几口人!”一个穿着皂色公服、面皮被晒得黝黑的小吏,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后,声音嘶哑地喊着,手里捏着支秃毛笔,不耐烦地敲着桌面。
姐妹俩排进了队伍。前后都是形容枯槁的难民,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同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
小音默默观察着。她看到队伍前面,有人领到了一小袋杂粮,有人拿到一块写着号码的木牌,被指点着往某个窝棚区域走。也有人,似乎因为回答了什么,而露出绝望或惊恐的神情,被差役不耐烦地挥赶到一边。
“姐,”小清凑近,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问,“他们会……赶我们走吗?”
小音摇摇头,又点点头,低声道:“看情况。听他们说。”
终于轮到她们。那小吏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姓名,籍贯,家里几口,还剩几口。”
婉音清了清干哑的嗓子,用刻意压低的、粗粝的声音回答:“苏大音,这是舍弟苏大清。原籍江南道浣花州溪下村。家里……原本四口,父母……殁于洪灾。只剩我兄弟二人。”她手心沁出冷汗,但语气竭力保持平稳。
小吏这才抬眼,扫了她们一眼。两个“少年”都脏得辨不出眉目,衣衫褴褛,但身量在南方流民里还算齐整,手脚也齐全。他脸色稍缓,在册子上记录着,又问:“可有一技之长?木匠、泥瓦、铁匠?或是识文断字?”
技艺?小音心脏猛地一跳。绣工?在这荒僻的西北县城,对着一个皂吏说这个?她垂下眼,避开对方审视的目光,声音更低:“……家中原是农户,会侍弄田地,也……略识几个字。”她没敢说会刺绣,那是女子技艺,更不敢暴露妹妹的性别。
小吏“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笔尖在“技艺”一栏画了个圈。他略一沉吟,指着旁边另一个拿着名册、看起来像是管事的中年文吏说:“去那边,李书办那里,听下一步安排。下一个!”
姐妹俩忐忑地挪到李书办面前。这李书办四十上下,面皮白净些,看着更像读书人,但眉头蹙着,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烦躁。他面前也排着队,但人少些,且多是青壮男子或拖家带口有男丁的家庭。
轮到她们,李书办看了看小吏那边递过来的简略记录,又打量了她们一番,直接道:“既是兄弟二人,身无残疾,按县尊大人谕令,可选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领三日口粮,继续北行或西行,自寻生路,本县不予安置。”
小清的手猛地一紧。小音感到妹妹的颤抖。
李书办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平板无波,却像重锤敲在姐妹心头:“其二,愿在本县落户定居者,县衙可作保,分配荒地,贷给少许种子农具,头三年免赋。但——”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尤其在小清虽然污黑却难掩清秀轮廓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语气加重,“须得遵从本地安民之策。年十六以上、尚无婚配者,男子须入籍服役或纳丁银,女子……”
他停顿了一下,棚子内外忽然安静了许多,许多排队的流民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其中一些单独或结伴的女子,脸上血色尽褪。
“女子,须由官媒登记造册,限期婚配,落户夫家。此乃上峰为安靖地方、稳固人丁所定,不得违逆。”李书办说完,便垂下眼,等着她们选择,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
“嗡”的一声,小音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耳畔是血液奔流的声音。限期婚配……落户夫家……
周围已经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惊呼。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被一个中年妇人(似乎是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母女俩哭成一团。也有年纪大些的妇人,面色灰败,眼神空洞。
小清猛地抬起头,漆黑的脸上,那双眸子因为震惊和本能的反抗而睁得极大。小音在妹妹即将出声前,死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
不能慌,不能乱。
“大人,”小音竭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少年的惶惑,“若……若不愿婚配呢?”
李书办似乎早已预料到有此一问,头也不抬:“那就选第一条路。县衙仁至义尽,发放三日口粮,请自便。不过……”他终于又抬眼,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往北三百里,是戈壁荒滩;往西,山高路险,盗匪出没。你们‘兄弟’二人,自忖能走多远?”
这是赤裸裸的提醒,也是警告。离开这里,前途渺茫,生死难料。留下来,就必须接受这如同物品般被分配婚配的命运。
“我……我们需要想想。”小音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可以。去旁边等着,想好了再来登记。下一个!”李书办不再看她们,转向后面的人。
姐妹俩踉跄着被后面的人挤到一边,站在棚子角落的阴影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间景象。拿到木牌、似乎被允许落户的人家,脸上有短暂松一口气的表情,随即又被未来的茫然取代。而那些孤身女子,有的失魂落魄,有的掩面哭泣,也有的,眼神渐渐变得认命般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