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1:25:47

天地像被捅破了一个窟窿。

暴雨已经连续下了七日,苏小音蜷在自家阁楼的角落里,紧紧搂着妹妹小清。楼下传来父母焦急的呼喊和挪动家什的碰撞声,可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被一种沉闷的、越来越近的轰隆声淹没。

“清清,抱紧包裹。”小音把那个用油布裹了三层的包袱塞进妹妹怀里,里面是她们的母亲——曾经江南小有名气的绣娘林氏留下的全部绣样、还有两本褪了色的针谱。

那是她们苏家姐妹安身立命的根本。

小清的手在抖,十六年来养在深闺、只碰过绣针和丝缎的手指,此刻沾满了阁楼角落的陈年灰尘。“姐,水……水是不是又涨了?”

话音未落,“轰——!”

不是雷声,是远比雷声更可怕的、墙壁被巨力撞开的声音。浑浊的、裹挟着断木碎瓦的洪水,像一头黄色的巨兽,猛地撞开了苏家前厅的门板!

“爹!娘!”小清尖叫着想往下冲,被小音死死拽住。

楼下传来父亲苏明远嘶哑的吼声:“带女儿走——!”紧接着是母亲林氏近乎凄厉的回应:“上屋顶!音儿,带清清上屋顶!”

小音浑身冰冷,但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推开阁楼那扇通向瓦檐的小窗,暴雨劈头盖脸砸进来。“清清,爬出去!快!”

屋脊在摇晃。姐妹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爬上湿滑的瓦片。回头望去,她们生活了十六年的浣花州小院,已经变成一片浑黄的汪洋。邻居家的屋顶上趴着人影,远处更高一些的土坡上,黑压压挤满了人畜,哭喊声、求救声、牲畜的哀鸣,混杂在风雨洪流中,像一幅地狱的画卷。

她们没看到父母。

只看到父亲那件半旧的靛蓝色外衫,在水中沉浮了一下,便被一根横冲直撞的房梁卷走,瞬间没了踪影。

“爹——!”小清的声音裂开了。

小音死死捂住妹妹的嘴,自己的牙齿却将下唇咬出了血。不能喊,不能引来看不清水下有什么的洪流,也不能引来……那些在灾祸中可能比洪水更可怕的东西。

她们在屋顶上困了两天两夜。暴雨转成淅沥的小雨,洪水略退,露出街道上狰狞的废墟和令人不忍直视的浮殍。侥幸活下来的人们开始自发聚集,茫然而绝望地商议去向。

“往北,只能往北!”一个断了一只胳膊的老汉哑着嗓子喊,“南边全淹了,山也塌了!往北,去陇南道,听说那边旱,没遭灾!”

没有选择。小音和小清跟着这支临时凑起来的队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逃荒路。出发前,小音拉着妹妹,躲到一处半塌的土墙后,翻找着废墟。

“姐,找什么?”小清声音沙哑,眼睛肿得像桃子。

小音不说话,只用手扒拉着。终于,她找到半截烧焦的木柴,还有一件不知从哪家漂来的、宽大肮脏的男性粗布衣衫。

她抬起头,看着妹妹和自己即使憔悴污浊,却依旧能看出姣好底子的脸。一路上,她已经看到不止一次,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或少女,被一些红了眼的流民拖拽进角落。母亲最后的眼神在脑海中闪过——那是担忧,更是警告。

“清清,”小音的声音异常冷静,冷静得不像个刚失去双亲的十六岁少女,“把脸弄脏。”

小清一愣。

小音已经毫不犹豫地抓起那截焦黑的木炭,对着旁边积着泥水的一个破瓦罐照了照,然后狠狠往自己脸上抹去。额头、脸颊、鼻梁、脖颈……白皙的皮肤被粗粝的黑炭划出道道污痕,很快变得脏污不堪。她又抓了两把泥,混合着雨水,糊在手臂和裸露的脚踝上。

“姐!”小清明白了,眼泪涌出来,冲掉了一点脸上的泥灰。

“哭什么!小音低喝,却带着颤音,“爹娘要我们活着!干干净净地活着难,那就脏着活!丑着活!”她拉过妹妹,用同样粗暴却温柔的动作,将小清那张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小脸也抹得漆黑一团,只留下一双通红的、却渐渐燃起求生火焰的眼睛。

她们换上了那件捡来的宽大男装,撕下裙摆的布条紧紧缠住发育良好的胸口,又相互剪短了对方及腰的长发,胡乱披散着,再用脏布条扎起。对视一眼,昔日浣花州小有名气的“苏家双绣”,已成了两个瘦小邋遢、看不出男女的“小乞丐”。

“记住,”小音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声音低而坚定,“我们是兄弟,姓苏,从南边逃难来的。你是弟弟,叫苏大清,我是哥哥,苏大音。多干活,少说话,尤其不要看那些男人的眼睛。”

小清重重点头,反手更用力地回握。姐妹俩的手,在污浊的泥水下,指甲缝里都藏着黑泥,却传递着彼此仅存的、也是全部的温度。

路途比想象中更难。最初几日,靠着从废墟里扒出的一点霉湿粮饼和沿途偶尔能找到的野菜根,还能勉强支撑。越往北,人越多,路越荒,能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队伍里开始有人倒下,就再也起不来。有人为了一口发馊的饼子大打出手。也有零星的匪类,盯着这支疲敝的队伍,像鬣狗一样逡巡。

小音时刻拉着小清,走在队伍中段靠里的位置,绝不落单。她们很少说话,只是埋头走路,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小清眼尖,总能发现石缝里别人忽略的野菜;小音心细,记得母亲教过的几种药草,偶尔采来,捣碎了敷在队伍里老人孩子的伤口上,换来一点微薄的感激和更重要的——不被排斥。

她们亲眼看见过一个和她们年纪相仿、面容清秀的姑娘,半夜被同行的两个男人拖走,第二天清晨,那姑娘被发现躺在路边的沟里,衣衫不整,已经没了气息,手腕上一个家传的银镯子不见了。

那一夜,小清在姐姐怀里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小音只是更紧地搂住她,一遍遍低声说:“别怕,姐姐在。我们脏,我们丑,我们安全。”

她们的脸再也没有干净过。每日都用新的泥灰“加固”。漂亮纤长的手指,如今布满割伤、冻疮和洗不掉的污垢。只有偶尔深夜,在确认绝对安全时,姐妹俩才会用珍贵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擦拭对方的眼角,避免污垢感染。那一刻,借着微弱的月光,才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往昔清澈的影子。

走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时间变得模糊,只有无尽的道路、饥饿的肚腹和磨出血泡又结成厚茧的双脚。队伍的人数越来越少,最初的浣花州乡亲早已失散,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但苏家“兄弟”始终在一起。

这一日,翻过一座光秃秃的土岭,前方视野陡然开阔。

没有想象中的繁华城镇,眼前是一片相对平坦、却同样荒凉的谷地。但远处,一道低矮的、夯土筑成的城墙轮廓,赫然矗立在地平线上!城墙上方,依稀能看到飘扬的、褪了色的旗帜。

更重要的是,城墙外围着大片大片临时搭建的窝棚,密密麻麻,炊烟袅袅。人声、牲畜声隐隐传来。

“到了……是不是到了?”队伍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哭腔。

“陇南府!清河县!”前面领路的老汉激动地挥舞着只剩半截的拐棍,老泪纵横,“到了!逃荒的终点!官府说了,到这儿就给条活路!”

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嗡鸣,哭泣声、笑声、呼喊亲人名字的声音响成一片。

小音和小清站在坡上,望着远处的城墙和炊烟。风吹起她们枯草般的短发,露出底下被泥垢覆盖却依然优美的下颌线条。

婉清轻轻拉了拉姐姐破烂的衣袖,声音干涩:“姐,我们……到了?”

小音极目远眺,目光掠过城墙,投向更远处隐约可见的、起伏的深绿色山峦轮廓。那里的山,看起来敦厚而坚实,不像南方的山那般秀美易碎。

她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下头,握住妹妹的手。

“嗯,到了。”

脚下是干燥坚实的北方土地,混杂着草根和尘土的气息,与南方湿润的、如今已被洪水吞噬的泥土气味截然不同。

新的命运,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等待着她们。而她们,除了彼此和怀里那包浸染了母亲心血、也浸染了泥水汗渍的绣样丝线,一无所有。

也无畏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