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15:07:56

沈岳的身影没入通往沉记漕船的雨夜中,仿佛一滴水融入了深潭,没有激起太多涟漪,却让岸边高地观望的朱权心头掀起了惊涛骇浪。锦衣卫百户,在这个最要命的关头,撇开正在承受极限压力的水闸,先去“拜会”一个商贾?是查案?是谈判?还是……某种早已存在的默契?

他无法窥探船舱内的密谈,只能将全部注意力转回眼前岌岌可危的水闸。水位在关闭两孔闸门后,上涨速度明显加快,浑浊的江水已经漫过了闸前大部分滩地,开始拍打临时加筑的护坡。水闸巨大的躯体在越来越强的水压下,发出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呻吟,那是木材挤压、铁件拉伸、石基承受重负的混合声响。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面色惨白,死死盯着水位标记和闸体。周武带着最精干的一队人,守在绞盘和关键支撑点附近,手里紧握着斧头和撬棍,准备应对任何突发险情。所有劳工和留下的羽林卫都屏住了呼吸,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淹没了每个人。

“孙大人!西侧闸门与石槽接合处,有细水渗出!”一名浑身湿透的工匠从闸体下方连滚爬爬地跑上来,声音带着哭腔。

渗水!这是最危险的信号之一!意味着巨大的水压可能已经开始挤压闸门,破坏密封,一旦形成管涌,后果不堪设想。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几乎要晕厥过去。吴员外郎嘶声道:“快!快拿麻袋、棉絮、黏土!堵住渗水点!”

朱权却比他们更快一步,他一把拉住那惊慌的工匠:“渗水是线状还是点状?水流急不急?带颜色的吗?”

工匠愣了一下,连忙道:“是……是好几条细线,不算太急,水是浑的,带泥。”

不是压力巨大的喷射状,而是弥散性的渗漏。朱权心念电转,这可能是闸门木材在巨大压力下产生的微小形变,导致接缝不密,也可能是石槽本身在压力下出现了肉眼难察的裂隙。他迅速判断,后者可能性更大,也更危险。

“不能硬堵!”朱权对孙、吴二人急道,“压力之下,硬堵可能迫使水流寻找更脆弱的通道,引发更大破裂!当务之急是降低闸前水压!必须立刻加大泄洪!”

“可下游……”孙主事嘴唇颤抖。

“顾不上了!”朱权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尖锐,“闸若垮了,下游一样完蛋!开闸!开东侧第二孔!立刻!”

他的果断和决绝,在这一刻压倒了两位官员的犹豫。孙主事一咬牙:“开……开东二孔闸门!半开!”

绞盘再次嘎吱转动,刚刚关闭不久的第二孔闸门,重新开启了一道缝隙。汹涌的江水找到新的出口,咆哮着冲入下游,闸前水位上涨的势头微微一滞。

几乎是同时,朱权已经冲向闸体下方渗水处。那里已经聚集了几个试图用麻袋堵漏的工匠,但渗水点分散,麻袋根本按不住。浑浊的水流顺着石壁和木门的接缝汩汩渗出,速度不快,却让人头皮发麻。

“让开!”朱权推开一个工匠,俯身仔细观察。果然,渗水主要来自石质闸槽的几条细微裂纹,水流带着新鲜的泥沙。他脑中飞快闪过几种应急止漏的方法,但条件简陋,都难以立刻实施。

“周大哥!”他回头大喊,“带人去找最快干的石灰!越细越好!再找些桐油,还有……鸡蛋白!快去!”

周武虽不明所以,但对朱权已近乎盲从,立刻带人分头狂奔而去。

朱权则指挥剩下的工匠:“别堵了!沿着这些裂纹,往两边挖浅沟!把渗出来的水引走,别让水泡软地基!”

工匠们依言行事。很快,周武等人带着东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朱权让他们将细石灰与少量桐油、鸡蛋白混合,调成一种黏稠的膏状物。

“把这东西,用力塞进裂纹深处!快!”朱权下令。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却可能有效的应急堵漏剂。石灰遇水发热膨胀,桐油增黏防水,鸡蛋白作为粘合剂。工匠们用木片、铁条,拼命将这种灰黑色的膏体填入石缝。

起初,渗水似乎并未减少,反而因为操作搅动,变得更浑浊。但过了约莫一刻钟,几个主要的渗水点,水流竟然真的开始减缓,那灰黑色的膏体似乎在水压下膨胀固化,暂时封堵了缝隙!

众人见状,不由得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孙主事和吴员外郎也松了口气,看向朱权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但朱权没有丝毫放松。这只是权宜之计,水压不减,隐患仍在。他抬头看向闸门,东二孔半开泄洪,水位暂时稳住,但依旧在极高位置徘徊。上游的洪峰,还未真正到来。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之际,沈岳带着人,从沉记漕船方向回来了。他神色如常,油衣上的雨水顺着衣角滴落,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是跟随他的两名力士,手里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沈岳径直走到高地,看了看水位,又看了看正在处理渗水点的众人,目光在朱权沾满石灰桐油污渍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情况如何?”他问孙主事。

孙主事连忙将方才险情及应急处置汇报了。沈岳静静听着,末了点了点头:“处置尚可。”他又看向朱权,“你倒是机变。”

朱权躬身:“情势所迫,不得已行险,让大人见笑了。”

沈岳不置可否,话锋却陡然一转:“方才本官与沉记管事沉文柏叙话,提及水闸用工用料。沉管事言道,其捐赠铁料,皆为上品苏钢,打造铁件最为合用。然本官查看账册,水闸所用铁链、合页、绞盘齿轮,虽也坚实,却似乎……并非全是苏钢质地?”

此言一出,宋主事刚恢复一点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差点再次瘫倒。

朱权心中剧震。沈岳果然不是去闲谈的!他是在核实,是在取证!沉文柏居然会透露捐赠铁料的品质细节?是迫于压力?还是另有交易?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也愣住了。他们对铁料质地并不精通,但沈岳既然当众提出,必有依据。

沈岳不等他们回答,对身旁捧着箱子的力士道:“打开。”

力士解开油布,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几段断裂或残损的铁链环节、几个有明显加工痕迹的铁块,甚至还有一小块带着新鲜断口的闸门合页碎片!看其成色和磨损程度,分明是近期之物,而且……与营地中使用的铁器色泽、质地,似乎确有细微差别。

“此乃本官来时,在江宁城外一处废弃砖窑附近偶然拾得。”沈岳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经随行匠作辨认,此等铁料,质地虽也不错,却非顶级苏钢,更似湖广或江西所出普通精铁。而其断口痕迹,有反复弯折、淬火不当之嫌,绝非正常耗损。”

他目光如冰,扫过宋主事,又缓缓扫过众人:“沉记所捐苏钢,质地优良,断不会如此轻易损毁。那么,这些质地稍逊、工艺存疑的铁件,从何而来?原本该用于水闸关键部位的苏钢,又去了何处?”

问题如同惊雷,炸得所有人耳鸣目眩。铁料被调包了!以次充好!这是比贪污更恶劣的行径,直接威胁水闸安全,形同谋杀!

宋主事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泥水里,牙齿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权也是心头狂跳。原来沈岳查账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在这里!他早就怀疑铁料有问题,甚至可能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刚才去沉记船上,恐怕不仅是询问,更是某种对峙或交易,最终拿到了沉文柏的证词或默许,这才雷霆一击!

而沉文柏……他竟然会配合沈岳,指证自己捐赠物资可能被调包?这太反常了!除非……沈岳抓住了沉记更大的把柄,迫使他丢车保帅,甚至……这根本就是沉记与沈岳演的一出戏,目标直指王知县和宋主事?

无数念头在朱权脑中碰撞。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慌乱。铁料调包之事,他之前虽有怀疑,却无实证,更未参与。眼下,首要的是撇清自己,并尽可能利用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立刻上前一步,指着箱子里的铁件残骸,对孙、吴二人沉声道:“二位大人,晚辈虽不精铁工,但也看得出,此等铁件质地,确与沉记最初展示的样品不同!水闸铁链、合页关乎生死,若真是以此等劣铁充数,实乃丧心病狂!必须彻查!所有已安装铁件,都需重新查验!”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远超想象。孙主事气得浑身发抖:“宋成!你这狗贼!竟敢如此!”

吴员外郎则更冷静些,看向沈岳:“沈大人,此事关系重大,证据确凿,宋成罪无可赦!然眼下汛情紧急,是否先将此獠收押,待水退后再行详查?水闸之上已安装的铁件,又当如何处置?”

沈岳看了一眼瘫软如泥的宋主事,淡淡道:“自然需收押看管。至于已安装铁件……”他目光投向正在承受巨大压力的水闸,“此刻拆卸查验,已不可能。唯有加强监测,听天由命。”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然此案绝非宋成一人所能为。调换如此大宗苏钢,需有人接应、转运、销赃。其背后,必有同党,甚至……有更大的人物指使。”

他的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掠过了江宁城的方向。

所有人都明白他指的是谁。王知县!

营地中的气氛,因这突如其来的铁料大案,变得更加诡谲和肃杀。宋主事被两名锦衣卫力士像拖死狗一样拖走看押。人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惊疑和猜忌。谁参与了?谁知道?谁又是清白的?

朱权却隐隐感到一丝寒意。沈岳揪出宋主事,看似大快人心,但时机太巧了。在水闸最危急的时刻,抛出这样一个足以震动全局的大案,是真的为了查清真相,还是……为了搅乱局面,掩盖或达成其他目的?沉浸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那箱“偶然拾得”的证据,真的那么“偶然”吗?

风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浓。水闸依旧在呻吟,洪水依旧在虎视眈眈。而一场比洪水更复杂、更凶险的人心与权力的博弈,随着铁料案的爆发,正式撕开了温情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朱权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宋主事倒台,并不意味着安全。相反,失去了这个明面上的缓冲和靶子,暗处的矛盾可能直接爆发。王知县会如何反应?沉记下一步会怎么走?沈岳的真正目标到底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被拖走的宋主事,又看了看沈岳那深不可测的背影,最后将目光落回脚下微微震颤的大地,和那在黑暗中沉默伫立、仿佛随时可能被巨力撕裂的水闸。

真正的生死关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