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入驻,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营地瞬间炸开,又在沈岳那冰冷目光的扫视下,强行压抑成一种诡异的寂静。风雨声、江涛声、闸门泄水的咆哮声依旧,但人们劳作、交谈的声音却低了下去,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脊背发寒的压力笼罩下来。
沈岳带来的十余名锦衣卫力士,悄无声息地散开,看似随意地占据了营地几处关键位置——通往水闸的栈桥口、存放重要文书图纸的窝棚附近、甚至靠近了宋主事办公和居住的那片区域。他们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着或缓缓踱步,锐利的眼睛却如探针般扫视着经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心中打鼓,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对汛情。水位仍在缓慢上涨,已接近闸门设计的最高安全水位线。东侧三孔闸门全开,泄洪量已达极限,江水奔腾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
“孙大人,吴大人,”沈岳不知何时又回到了闸房附近的高地,油衣上的雨水汇聚成线滴落,他却恍若未觉,目光依旧锁定着汹涌的江面和水闸,“依二位之见,这水闸还能支撑多久?”
吴员外郎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估算道:“回沈大人,按设计,闸前水位至此线,尚在安全范围。然雨势不减,上游来水若持续增大,恐需考虑关闭部分闸门,利用闸前区域暂时滞洪,为下游疏散争取最后时间。”
“滞洪?”沈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若有所思,“闸前区域,可能容纳多少水量?对闸体本身,压力几何?”
这个问题相当专业。孙主事看向朱权,示意他来回答。
朱权上前一步,沉声道:“回大人,闸前河道相对宽阔,若关闭闸门,估算可暂时滞蓄约……(他心中快速换算着这个时代的大致计量单位)数万方水量,足以削减洪峰,为下游赢得数个时辰。然此举对闸门及基础压力极大,尤其首次使用,存在未知风险。非到万不得已,不宜轻用。”
沈岳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技术细节,转而道:“此闸修建,耗资巨万,动用人力无数。其间物料采买、钱粮支用、工匠雇募,账目可都清晰?”
来了!终于问到核心了!孙主事和吴员外郎心头一凛。工程账目,向来是最容易出问题,也最难说清的地方。尤其后期,萧策北调,王知县插手,宋主事上下其手,沉记捐赠物资的流向……这笔烂账,他们自己都有些头疼。
“账目……工部与地方皆有分账,大部清晰,然有些临时采买、以工代赈的细项,恐需时日厘清。”孙主事谨慎答道。
“哦?”沈岳语气平淡,“本官听闻,有商号‘义捐’大批粮秣物料,可曾入账?如何支用?”
矛头隐隐指向了沉记!宋主事站在稍远处的人群边缘,闻言脸色微微一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吴员外郎硬着头皮道:“沉记商号捐赠之物,皆已登记造册,由宋主事……协同管理支用。”
“宋主事?”沈岳目光一转,精准地找到了人群中那个试图降低存在感的身影,“何在?”
宋主事浑身一激灵,连忙小跑上前,深深躬身,声音都带了颤:“下……下官在。”
“沉记捐赠明细账册,以及所有支用记录,即刻取来,本官要查阅。”沈岳命令道,不容置疑。
“是……是!下官这就去取!”宋主事如蒙大赦,又像是被催命,连滚爬爬地朝着自己办公的窝棚跑去。
沈岳不再理会他,又看向朱权:“你既参与技术文书,可曾接触物料账目?”
“回大人,晚辈只负责技术图录与部分水文记录,钱粮物料账目,未曾涉及。”朱权回答得滴水不漏。这是实情,萧策在时,也未让他碰过账目。
沈岳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风雨中的水闸。一时间,高地之上只剩下风雨呼啸。
约莫一刻钟后,宋主事抱着一摞账册,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沈岳示意身旁一名力士接过,就在这高地临时搭起的雨棚下,就着风灯昏暗的光线,开始翻阅。
雨越下越大,砸在油布棚顶上噼啪作响。沈岳翻阅账册的速度不快,却极有耐心,手指偶尔在某一行停留。宋主事垂手站在一旁,腿肚子微微发抖,眼睛不时偷瞄沈岳的脸色,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水位又上涨了少许。孙、吴二人心急如焚,却不敢催促。朱权默默观察着一切,心中念头飞转。沈岳查账,是例行公事,还是有的放矢?沉记的账目,宋主事有没有胆子做太大的手脚?如果做了,沈岳能看出来吗?如果没做……那沈岳真正想查的,又是什么?
突然,沈岳的手指停在了一页上,抬头,看向宋主事:“这‘精铁料三千斤,桐油五十桶’,支用记录为何只标注‘营建耗用’,而无具体用途、领用人签字?”
宋主事额头冷汗涔涔:“回……回大人,此乃沉记捐赠之铁料桐油,用于打造水闸铁件、涂抹木料防腐,皆是大宗使用,故……故未细分。”
“大宗使用?”沈岳语气不变,“水闸铁件清单何在?打造损耗记录何在?桐油涂抹范围、用量记录何在?”
“这……”宋主事语塞,支吾道,“工程浩大,匠作繁忙,些许细务,恐有疏漏……”
“疏漏?”沈岳合上账册,声音冷了一分,“朝廷工程,物料进出,一丝一缕皆需分明。尔为工部主事,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是说,这些物料,另有去处?”
“不敢!下官不敢!”宋主事噗通跪倒在泥水里,浑身抖如筛糠,“确系用于工程!只是……只是记录不全,下官失职!下官失职!”
沈岳不再看他,对身旁力士道:“去存放剩余铁料桐油的库棚,按账册核对余量。”
“是!”两名力士立刻领命而去。
宋主事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朱权心中一动。沈岳果然厉害,直接抓住了最可能出问题的捐赠物资。核对余量,若数目对不上……宋主事就完了。而顺着这条线,很可能牵出沉记,甚至……王知县。
然而,事情并未如此简单发展。
前去核对的力士很快返回,禀报道:“大人,库中剩余铁料、桐油,与账册扣除‘营建耗用’后应存数目,大致相符。”
大致相符?朱权眉头微皱。阿生明明说少了至少三成!是宋主事临时做了手脚补回去了?还是……核对的人……
沈岳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大致相符?是多少?差多少?”
那力士略一迟疑:“铁料约缺二百余斤,桐油缺三桶左右,或为日常损耗、计量误差。”
这个缺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硬要解释为“损耗误差”,也能勉强说得过去。显然,对方早有准备,做了平账。
沈岳沉默片刻,挥手让力士退下,看着泥水中瘫软的宋主事:“记录不全,物料管理混乱,乃尔之过。待水患过后,再行论处。起来吧。”
宋主事如闻大赦,连滚爬爬地站起来,退到一旁,再不敢抬头。
一场看似雷霆万钧的查账,似乎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但朱权注意到,沈岳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冷芒,绝非就此罢休之意。他是在等待,还是……在忌惮什么?
查账风波暂时平息,众人的注意力不得不转回越来越危急的水情上。水位终于触及了那条红色的、代表极限安全的高危线。上游派出的探马回报,百里外山区暴雨如注,数条山溪暴涨,更大的洪峰正在形成,预计天明前后抵达。
是冒险继续全力泄洪,赌下游承受能力和洪峰不至过于恐怖?还是立刻关闭部分闸门,启动滞洪方案,保水闸和江宁主城,但牺牲闸前区域乃至下游部分村镇?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望向沈岳。这位锦衣卫百户,此刻的意见或许至关重要。
沈岳望着漆黑如墨、咆哮翻滚的江面,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雨中依旧清晰:“本官不通水利,然知取舍。水闸若溃,江宁不保,生灵涂炭。两害相权,当保大局。二位大人,当断则断。”
这是支持滞洪!孙、吴二人再无犹豫。
“关东侧第一、第二孔闸门!保留第三孔半开,维持最低泄流!”孙主事嘶声下令,声音带着决绝。
沉重的绞盘再次转动,在风雨和江涛的怒吼中,两扇巨大的闸门缓缓合拢,截断了大部分奔涌的水流。闸前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抬升,原本湍急的江面变得相对平缓,却更像一座在不断蓄积力量的湖泊。
压力转移到了闸体本身。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感受着脚下大地的微微震颤,紧盯着水闸的每一个接缝处。
朱权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理论计算归理论计算,这是第一次实际承受如此巨大的静水压力。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风雨似乎小了些,但江水的咆哮在闸门阻隔下,变成了另一种沉闷的、蕴含恐怖力量的呜咽。水位一点点逼近闸前堤岸的临时警戒标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名锦衣卫力士匆匆走到沈岳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沈岳眼神微动,点了点头,随即对孙、吴二人道:“二位大人辛苦,务必守住此闸。本官有些俗务,暂离片刻。”
说罢,他竟带着两名亲信力士,转身离开了高地,朝着营地边缘,沉记漕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朱权心中猛地一跳。沈岳去找沉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是终于要正面碰撞,还是……另有隐情?
他无法跟去,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惊疑,继续关注水闸状况。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沈岳等人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
宋主事也看到了这一幕,脸色变幻不定,悄悄挪动脚步,似乎想跟上去,又不敢,最终缩回了阴影里。
高地上,风雨声、江水呜咽声、人们的喘息声交织。而营地另一端的江边,那几艘沉默的漕船里,一场可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暗室密谈,正在上演。朱权不知道他们会谈什么,但他确信,这场秋汛,冲垮的绝不仅仅是堤岸,更将冲开许多被刻意掩盖的污泥。而他,必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与清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地,甚至……反击的契机。水闸在承受极限压力,而他的人生,似乎也正被推往某个未知的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