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七年,六月初。
荆州的土地比北方松软,踩上去像踩着厚厚的地毯。雨水也多,三天两头一场,把天地洗得湿漉漉、绿油油的。路边野草长到腰际,野花这里一簇那里一片,紫的黄的,热闹得很。可这热闹是草木的,不是人的——沿途的村庄大多寂静,偶有炊烟,也细得像随时会断的线。
我们在汉水边休整了五天。老渔夫的伤稳住了,他孙子叫水生,七岁,瘦得像根芦苇,但眼睛亮。老渔夫说,儿子被拉去当兵,死在江夏,儿媳改嫁了,就剩爷孙俩相依为命。
老渔夫:(腿还瘸着,却执意要跟我们一起走)张先生,带上俺们吧。荆州...也没俺们活路。
他告诉我们,刘表虽然“宽仁”,但赋税不轻,而且荆北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普通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至于荆南——长江以南的长沙、零陵、桂阳那些郡,更乱,山越人常下山劫掠,官府管不了。
你:(看着地图)那我们去荆南。
铁柱:(不解)先生,不是说荆南更乱吗?
你:乱,才没人管。乱,才有缝隙能钻。
这话是周大眼说过的。那个独眼的汉子,用最粗粝的语言,道出了乱世的生存法则:在秩序严密的地方,流民像沙子,风一吹就散;在秩序崩塌的地方,流民才能聚成石块,哪怕只是绊脚的石块。
我们沿着汉水向南,避开城镇,专走荒僻的小路。队伍还是三百八十七人,但气氛不一样了——过了江,就像过了奈何桥,虽然前路依然迷茫,但身后的追兵暂时没了。有人开始小声说话,甚至偶尔有笑声,虽然很快又压下去,像怕惊扰了什么。
第六天,我们遇到第一片竹林。
竹子粗壮,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走进去,光线骤然变暗,空气湿润清凉。阿青惊喜地发现竹笋,虽然过了最好的季节,但还能吃。大家停下来挖笋,孩子们在竹叶堆里打滚——这是逃难以来,他们第一次像孩子一样玩。
石头:(砍下一根粗竹)先生,这竹子好,能盖房子,能做筏子,还能做弓箭。
你:那就多砍些,带着走。
我们砍了二十几根竹子,削去枝叶,用藤条绑成筏子,拖着走。竹子轻,浮力大,遇到浅滩小河可以直接渡过去,省了不少力气。
晚上在竹林边宿营。竹叶烧起来有股清香,火光照着每个人的脸。阿青用竹筒煮笋汤,虽然没盐,但有竹子的清甜。我靠在竹子上,看火光跳跃,忽然想起王伯说过的一句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可草木还能春风吹又生,人呢?”
王伯不在了。但他的问题,留给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
七天后,我们进入了一片丘陵地带。
山不高,但连绵起伏,像凝固的绿色海浪。这里的村庄更少了,偶尔看见的也多是空村——房屋完好,但没人,院子里杂草丛生,水井边青苔厚积。像是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消失了。
孙老:(颤巍巍地查看一个空屋)灶是冷的,灰都板结了...至少荒了半年。
铁柱:是逃难了?还是...
他没说完,但大家都懂。乱世里,一个村子突然空了,多半不是好事。
我们在一个空村住下。房子虽然破败,但总比露宿强。清理水井,修补屋顶,把还能用的锅碗瓢盆集中起来。这个村子有十几户,我们住了六户,剩下的留给可能回来的原主——虽然希望渺茫。
安顿下来后,我让铁柱带人在村子周围布置警戒。石头带人进山探路,阿青组织妇孺整理物资、采摘野菜。我自己在村子里转悠。
村口有棵大樟树,树干要三人合抱,枝叶如盖。树下有块石碑,刻着村名:“樟树湾”。碑文记载,这个村子是五十年前从豫章迁来的,为避兵祸,躲进这深山。没想到五十年后,兵祸还是追来了。
村中央有间祠堂,虽然也破败,但梁柱还算完整。推门进去,灰尘簌簌落下。供桌上没有牌位,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墙上挂着幅褪色的画像,画的是个穿儒服的老者,应该是村里的先贤。画像下方,有一行模糊的小字:“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耕读传家。诗书继世。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这八个字像天方夜谭。
我在祠堂里坐了会儿。阳光从破窗漏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像时间的碎屑。忽然听见脚步声,是阿青,手里捧着个木盒。
阿青:先生,在村正家里找到的。
木盒没上锁,打开,里面是几卷竹简。纸张在汉代还是稀罕物,乡下多用竹简。展开看,是村志,记录了樟树湾五十年来的大事:某年旱,某年涝,某年添丁几口,某年老人去世。字迹工整,虽然是小吏用的隶书,但一笔一画很认真。
最后一卷的时间是“光和六年秋”,也就是去年。记录很简短:“税吏又来,征粮三石,钱五百。村中仅余老弱,无以应。族老议,或迁往更深山处。”
然后就没有了。这个村子的人,可能真的迁走了,迁往“更深山处”。也可能在路上遇到不测,像无数消失在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一样,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我把竹简收好,放回木盒。这些文字,是樟树湾存在过的证据。就像王伯那本名册,是太平里存在过的证据。
证据。在这个健忘的、残酷的时代,也许只有证据,能证明一群人曾经活过、挣扎过、最终消失过。
我们在樟树湾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太平里的人们像真正的村民一样生活:男人开垦村外的荒地——虽然季节已晚,但还能种些萝卜、白菜;女人修补房屋、织补衣物;孩子跟着阿青认字,课本就是那卷村志。
我也开始教他们新的字:“村”、“家”、“田”、“安”。每个字,都对应着樟树湾正在恢复的生活。
狗儿——那个在北方村子跟我学过字的孩子,现在是孩子里的“大学问家”。他指着“安”字问:先生,这个字在樟树湾,是不是就安稳了?
你:暂时吧。但记住,安稳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守的。
狗儿似懂非懂。他还小,不懂乱世里没有永远的安稳,只有暂时的喘息。
第十一天,石头探路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往南三十里,有个大湖,叫“云梦泽”。湖边土地肥沃,但没人敢住——因为那里是“三不管”地带:北边南阳郡管不着,东边江夏郡懒得管,西边南郡不敢管。而且湖里有水匪,岸上有山越,乱得很。
铁柱:(听完兴奋)乱才好!乱,我们才能站住脚!
孙老:(却担忧)可我们这点人,够吗?
你:(问石头)水匪和山越,大概多少人?
石头:水匪据说有百来人,三四条船。山越更多,但散居山里,不常出来。而且...他们好像也不全是坏人。我远远看见过,他们也在湖边垦地,种水稻。
也在垦地种田。那就不是纯粹的匪,是活不下去的人,选择了另一种活法。
你:准备一下,明天去云梦泽看看。
第二天清晨,我们留下孙老和二十个老弱看守樟树湾,其余人轻装出发。阿青非要跟着,说我伤没好全,得有人照顾。最后是铁柱、石头、阿青和我,加上十个青壮,十五个人,往南走。
路越来越难走。荆棘丛生,藤蔓缠脚,有时根本没路,要用刀砍出一条通道。阿青认得几种草药,边走边采,说能治外伤和发热。
午后,我们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浩瀚的湖泊,在阳光下泛着粼粼金光,一眼望不到边。湖岸线曲折,芦苇丛生,水鸟起落。湖边确实有开垦过的田地,种着水稻,绿油油的一片。更远处,隐约能看见几间茅屋,炊烟袅袅。
很美。美得不像乱世该有的地方。
但铁柱很快发现了异常:湖边停着几条船,船身漆黑,船头插着旗,旗上画着狰狞的图案——是水匪的船。
石头:(压低声音)他们好像...在收稻子?
仔细看,确实。十几个穿着杂乱的人正在田里割稻,动作熟练,显然是老农。而岸边,几个持刀的人在看守,像是在监工。
铁柱:是抓了百姓替他们种地?
你:可能。也可能...他们自己就是百姓。
我们潜伏在芦苇丛里观察。到太阳偏西,田里的稻子割完了,捆好,装上船。持刀的人分出一部分粮食给干活的人,虽然不多,但那些人千恩万谢地捧着,往远处茅屋走去。
看来不是纯粹的压迫,更像是某种...合作?或者说,共生?
就在我们准备撤退时,变故发生了。
一队人马从西边山林里冲出来,大约三四十人,穿着兽皮,脸上涂着油彩,拿着弓箭和短矛——是山越人。他们目标明确,直奔水匪的船。
水匪反应很快,立刻拿起武器迎战。双方在湖边厮杀起来,弓箭对射,刀矛相击,惨叫声惊飞了水鸟。
我们躲在芦苇丛里,大气不敢出。这是两股地头蛇的争斗,我们这些外来者卷进去,死路一条。
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山越人死了七八个,水匪也死了四五个,双方似乎都不想死磕,渐渐分开,隔着一片稻田对峙。
一个山越头领走出来,用生硬的汉语喊话:粮食,分一半!不然,烧船!
水匪这边,一个独臂汉子也站出来:老子们种的粮,凭啥分你?!
山越头领:这湖,这地,是山神的!你们汉人,占了地,就得交粮!
独臂汉子:呸!山神管得着老子?有本事来抢!
眼看又要打起来。我忽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站起来,走出了芦苇丛。
所有人愣住了。铁柱想拉我,没拉住。水匪和山越人的弓箭同时对准了我。
独臂汉子:(眯起眼睛)你谁?官军的探子?
你:(举起空空的双手)过路的。想跟两位头领,谈笔生意。
山越头领:(打量我)汉人,狡猾。谈什么?
你:你们抢来抢去,无非是为了粮食。我有个法子,能让粮食多一倍,大家都不用抢。
独臂汉子冷笑:吹牛谁不会?
你:我会种地。北方南方的庄稼,我都懂。还会挖渠引水,防虫治病。你们这稻子,亩产不到两石吧?我能让它提到三石。
这话让他们动容了。汉代水稻亩产普遍在一到两石之间(约合现代一百到二百斤),三石是了不起的产量。
山越头领:(将信将疑)你真会?
你:让我试一季。成了,你们分我点粮食,让我的人在这落脚。不成,要杀要剐随你们。
独臂汉子和山越头领对视一眼,又看看对方,最后同时点头。
独臂汉子:好。给你十亩地,一季。成了,以后你就是云梦泽的座上宾。不成...(他拍了拍刀)湖里的鱼,正好缺饵料。
就这样,我们在云梦泽暂时留了下来。
水匪头领叫杨疤,因为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到嘴角,像条蜈蚣。他原本是江夏的渔民,官府加征渔税,交不起,船被没收,一气之下杀了税吏,带着几个兄弟落草。山越头领叫乌木,是本地山越族一个小头人,汉语是跟汉人交易时学的,说得磕磕巴巴。
两股势力其实都不算大恶。杨疤的水匪主要劫掠过往商船——虽然不多,但偶尔有从长江误入云梦泽的小货船。乌木的山越人则靠打猎、采集和偶尔下山“借”粮过活。他们冲突的根本原因,是粮食不够分。
我们被安置在湖边一片荒地上。十亩地,杂草丛生,土质倒是肥沃。杨疤给了我们一些稻种——是本地品种,耐涝但产量低。工具只有几把破锄头,连犁都没有。
铁柱:(看着荒地发愁)先生,这...真能种出三石?
你:试试。先除草,翻地。
没有牛,人拉犁。我和铁柱、石头一起,套上藤绳,拉着一根削尖的木棍翻地。阿青带着妇孺除草,手被草叶割得都是口子。杨疤的人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大概在笑话我们这些“北方佬”不懂南方种地。
第一天,翻了半亩地,所有人累瘫了。晚上睡在临时搭的草棚里,蚊子多得能抬人。阿青用艾草熏,效果有限。
第二天,继续翻地。下午,乌木带着几个山越人来了,扔下一堆东西:几把骨制农具,还有一罐蜂蜜。
乌木:(用生硬的汉语)地,硬。这个,好用。
骨制农具是鹿角做的,虽然不如铁器,但比木棍强。蜂蜜是难得的滋补品。
你:多谢。你们...也种地?
乌木:种。山里,地少。湖边的地,好,但杨疤占着。
原来他们抢粮,也是为了能自己种地,但杨疤不让。
你:如果粮食够吃,你们还抢吗?
乌木想了想,摇头:山神说,不饿,不杀。
山神。这个朴素的信仰,比汉家朝廷那些繁复的律法,更贴近生存的本质。
第三天,地翻完了。开始播种。我让阿青按我在北方学的方法——虽然南北气候不同,但基本道理相通:浅播,密植,保持水分。
杨疤来看过一次,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眼神复杂。他脸上的疤在阳光下更显狰狞,但眼睛里有种东西,不像纯粹的匪类。
杨疤:(忽然问)张先生,你真是读书人?
你:算是吧。
杨疤:读书人不是该去考功名、当官吗?怎么跑来种地?
你:功名救不了人,粮食能。
他沉默片刻,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有些佝偻。
稻种下去后,日子变得缓慢而重复。
每天巡查田地,拔草,捉虫,保持水位。阿青在湖边发现了几种能吃的野菜和水生植物,丰富了我们的饮食。铁柱带人砍竹子,做了些简单的渔具,偶尔能捞到鱼,虽然不大,但能熬汤。
孩子们很快和山越人的孩子玩到一起。语言不通,但游戏相通:扔石子,捉迷藏,在芦苇丛里钻来钻去。乌木的儿子叫阿虎,十岁,虎头虎脑,成了孩子王。
一个月后,稻苗长到膝盖高,绿油油的一片,长势比杨疤他们种的好。乌木来看,摸着稻叶,嘴里啧啧称奇。
乌木:汉人,厉害。
你:不是汉人厉害,是方法厉害。你们山越人打猎,不也讲究方法吗?
乌木点头:对。追鹿,不能直追,要绕。
生存的智慧,在任何族群都是相通的。
杨疤也来看过几次,每次都不说话,只是看,然后走。但有一次,他留下了一袋盐——在湖区,盐比粮食还金贵。
你:杨头领,多谢。
杨疤:(摆摆手)别谢我。要是稻子真能收三石...(他没说完,但眼神里有期待)
期待。这个词,在太平里覆灭后,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这些人的眼睛里了。
七月,稻子抽穗了。
穗子饱满,沉甸甸地垂着。杨疤和乌木都来看,围着稻田转了一圈又一圈,像看什么稀世珍宝。
杨疤:(终于开口)张先生,这稻子...真能收三石?
你:看样子,不止。
他眼睛亮了。乌木也咧嘴笑,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
那天晚上,杨疤请我去他的“寨子”——其实是几条大船连在一起的水上营地。酒是浊酒,菜是鱼和野菜,但很丰盛。陪坐的除了几个水匪头目,还有乌木和两个山越长老。
杨疤:(敬我一碗酒)张先生,我杨疤是个粗人,但说话算数。稻子收了,你们就在云梦泽住下。以后,有我杨疤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
乌木:(也举碗)山神,见证。
我喝了酒,很辣,但心里踏实了些。云梦泽不是太平里,这里的人不是太平里的乡亲,但至少,我们暂时有了容身之地。
酒过三巡,杨疤忽然压低声音:张先生,有件事...得告诉你。
你:请讲。
杨疤:前几天,有条从江夏来的船,说...北边在悬赏抓一个叫张角的人。画像上的样子...有点像你。
空气瞬间凝固。乌木虽然汉语不好,但听懂了“悬赏”两个字,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上。
你:(放下酒碗)是我。
杨疤盯着我,很久,忽然大笑:好!够坦诚!我杨疤最恨拐弯抹角!
你:杨头领要拿我去领赏吗?
杨疤:(笑声戛然而止)赏金多少?
你:活的千金,死的五百。
杨疤咂咂嘴:不少。够买几十条船了。
他顿了顿,又笑了:可我杨疤要是贪那点钱,早去投官军了,还在这当水匪?
乌木也开口,生硬但坚定:山神,讨厌官军。朋友,不卖。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虽然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承诺往往脆弱——但至少此刻,我们是“朋友”。
杨疤:不过张先生,你那名头太大,留在云梦泽,迟早会招来祸事。得想个法子...
你:什么法子?
杨疤和乌木对视一眼。乌木说:改名。换装。说你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先生,姓章,叫章角。
章角。张角的谐音。很拙劣,但在这种偏僻之地,也许能糊弄过去。
你:好。
那天夜里,我回到我们的草棚。铁柱、石头、阿青都在等,一脸紧张。
铁柱:先生,杨疤他...
你:暂时没事。但我们得改名换姓了。
我把事情说了。铁柱松了口气,石头却皱眉:先生,咱们真要一直躲下去?
你:现在只能躲。等站稳脚跟,再做打算。
阿青忽然说:先生,咱们能不能...不只种地?
你:什么意思?
阿青:今天给乌木的阿虎治伤,他腿上有个脓疮,我用了师父教的法子,治好了。乌木很高兴,送了我一张狼皮。我想...咱们能不能在云梦泽开个医馆?还有,教孩子们识字...
医馆。学堂。这两个词,像黑暗里的火星,虽然微弱,但让人心头一热。
你:好。等稻子收了,就跟杨疤和乌木商量。
八月中,稻子熟了。
金黄的稻田在湖风中起伏,像一片凝固的浪。收割那天,所有人都来了:杨疤的水匪,乌木的山越人,还有我们太平里的幸存者。镰刀不够,就用石片割,用手折。歌声响起来——是山越人的山歌,调子粗犷,听不懂词,但能听出丰收的喜悦。
十亩地,收了三十四石稻谷。晒干后还有二十八石,平均亩产二点八石,虽然没有达到三石,但已经是云梦泽有史以来最高的产量。
杨疤看着堆成小山的稻谷,手都在抖。他抓起一把谷子,放在嘴里嚼,然后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成了...真成了...
当晚,湖边点起篝火。新米煮的饭,香气飘出很远。每个人分到满满一碗,就着烤鱼和野菜,吃得狼吞虎咽。孩子们在火堆边跳舞,山越人的孩子教汉人的孩子跳狩猎舞,汉人的孩子教山越人的孩子唱儿歌——虽然彼此听不懂,但笑声是相通的。
杨疤和乌木正式宣布:从今天起,张先生——现在叫章先生——和他的人,就是云梦泽的自己人。湖边那片荒地,还有往西的五十亩滩涂,都划给我们,随便开垦。
杨疤:(举着酒碗)以后,云梦泽不分水匪、山越、难民!都是讨活路的兄弟!
乌木:(也举碗)山神,保佑!
所有人举碗,一饮而尽。
我坐在火堆边,看着那些被火光映红的脸。有杨疤手下那个满脸横肉的水匪,此刻笑得像个孩子;有乌木那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山越长老,正笨拙地学用筷子;有铁柱,有石头,有阿青,还有那些太平里的老面孔,此刻都带着久违的笑容。
这笑容很短暂。明天,他们还要面对湖区的湿气,面对可能来袭的官军,面对粮食吃完后的焦虑。
但至少今夜,有饭,有火,有暂时不用逃亡的安心。
这就够了。
深夜,我独自走到湖边。
月光洒在湖面上,碎成万千银鳞。远处,杨疤的船队静静停泊,像沉睡的巨兽。更远处,是连绵的群山,山那边是更广阔、也更残酷的世界。
系统面板再也没有出现过。历史修正完成了,我造成的偏差被抹平了,代价是太平里的覆灭和无数条人命。
但现在,在云梦泽,一个新的偏差正在产生。很小,很微弱,像湖心投入的一粒石子,涟漪甚至传不到岸边。
但涟漪终究会产生。
也许有一天,这涟漪会汇入更大的浪潮,改变些什么。
也许不会。
但至少此刻,我们活着。
我们种出了粮食。
我们教孩子识字。
我们治病救人。
这些事很小,小得像尘埃。
可乱世里,能做好这些小事,已经是最大的反抗。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湖水。水很凉,很清,能看见手心的纹路。
太平里的血,樟树湾的灰,汉水的浪,都洗进了这湖水里。
而新的生活,像湖边的稻子,正在这片血与灰滋养的土地上,艰难地、倔强地,生长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阿青,他披着衣服走过来。
阿青:先生,夜深了,回去睡吧。
你:阿青,你想过以后吗?
阿青:(想了想)想过。等咱们站稳脚跟,我想把师父的医术传下去。还想...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教他识字,告诉他,这世道曾经有多难,但也有人,在难里,活得像个人。
他说得很朴实,但每个字都重。
你:会实现的。
阿青笑了:先生,您呢?您以后想做什么?
我看着月光下的云梦泽,这片暂时收容了我们的水域。
你:我想看看,太平里没能建成的太平,在这里,能不能长出来。
哪怕只是一小片。
哪怕只存在很短的时间。
也值得。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汽和稻香。
远处,守夜人的梆子声响起,三更了。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