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6:18:07

九月中的某个星期二,南京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林薇站在事务所的落地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轨迹。窗外的梧桐树在雨中静默,叶子被洗得发亮,那些提早变黄的叶片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小簇一小簇暖色的火。

她手里握着一片今早在宿舍楼下捡的梧桐叶。叶缘已经金黄得彻底了,只叶柄处还固执地留着一线青绿。指腹摩挲过叶面,能感觉到叶脉凸起的纹路,细微的,像某种古老的地图,或是皮肤下的血管。

李老师从身后经过,瞥了一眼:“喜欢叶子?”

“嗯。”她把叶子轻轻放在桌角,“秋天了。”

“南京的秋天最好。”李老师倒了杯水,“不冷不热,梧桐黄了,桂花香了。就是短,短得还没回过神来就过去了。”

短。林薇想起陈默说成都的秋天是拖沓的。一座城市的季节性格,竟也能如此不同。她忽然想问他:你喜欢短的秋天,还是长的?但这个问题的私密性让她犹豫——这不再是关于天气,而是关于对时间的感受,关于生命节奏的偏好。

中午她没有去食堂,而是去了事务所附近的一家小面馆。店里人不多,她要了碗素面,加了很多辣椒油。红油浮在汤面上,她拍了张照片,但最终没有发给陈默。有些瞬间,她开始想要保留给自己,像是筑起一道小小的、无形的边界。

午后的工作是对一栋老宅的改造方案进行细化。这是她主动要求跟的项目——一栋民国时期的小公馆,主人想保留原有结构,只做内部功能的现代化改造。她喜欢老建筑,喜欢那些被时间打磨过的细节:磨损的木楼梯,锈蚀的门铰,墙面上褪色的漆画。

画着画着,笔尖在纸上勾勒出一扇拱形窗。她停下笔,想起颐和路的那些窗,想起陈默可能会如何拍摄它们。这个联想来得自然而然,像呼吸一样不需要思考。

手机在桌上震动。

“今天成都放晴了。”他发来一张天空的照片,是那种干净的、近乎透明的蓝,“但天气预报说明天又有雨。”

“南京在下雨。”她回复,拍下窗外雨中的街道,“梧桐叶子掉了很多。”

“你捡的那片呢?”

“在桌上。”她给桌上的叶子拍了张特写,叶脉在台灯下清晰可见,“像不像地图?”

“像。也像掌纹。”

掌纹。这个词让她凝视那片叶子更久。掌纹据说记载着一个人的命运,那么叶脉呢?记载着一棵树经历过的阳光、雨水、风?还是什么更抽象的东西?

“你说,”她慢慢打字,“如果叶子有记忆,它会记得什么?”

“记得自己曾是绿色,记得阳光在叶面上的温度,记得风摇动它的感觉。”他回复得很快,像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也许还记得被谁捡起。”

最后那句话让她指尖微颤。她看着叶子,想象它记得她的手指触碰时的温度,记得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记得她站在宿舍楼下犹豫要不要捡起它的那个瞬间。

“那你觉得,”她继续这个危险的游戏,“它会更喜欢在树上,还是被夹在书里?”

这次他停顿了一会儿。

“在树上时属于季节,在书里时属于某个人。”他说,“没有更好,只是不同。”

属于某个人。这个说法让她把叶子轻轻夹进了素描本里。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下午三点,雨停了。阳光从云层裂缝里漏下来,在湿润的街道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李老师说:“小林,要不要去现场看看?雨后的老房子,光线特别好。”

他们去了那栋小公馆。雨水洗过的青砖墙颜色深了一层,爬山虎的叶子绿得发亮。林薇跟着李老师穿过庭院,鹅卵石小径湿漉漉的,踩上去有细微的声响。

“你看这里。”李老师指着廊柱下的石墩,“原来的雕花还在,但有些地方风化了。改造的时候要想办法保护这些细节。”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石面上的花纹。被雨水浸湿的石头触感温润,雕花的凹陷处积着细小的水珠。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特照,想着也许可以发给陈默,但最终只是存在手机里。

有时候她需要这种保留——一些只属于自己的瞬间,不被分享,不被转化为对话的材料。像是证明她仍然拥有完整的、独立的生活,而不是某个故事里等待被解读的角色。

回事务所的路上,她路过一家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手账本、信纸、信封。她走进去,买了一沓米白色的信纸和一只深绿色的钢笔。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想要拥有书写的材料——那种触感实在的、笔尖划过纸张会留下痕迹的材料。

晚上回到宿舍,室友正在跟男朋友视频,声音甜腻。林薇洗了澡,坐在书桌前,摊开新买的信纸。深绿色的钢笔在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旋开笔帽,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给谁写?写什么?

窗外又传来雨声,是那种细细的、几乎听不见的夜雨。她放下笔,拿起手机,给陈默发了条消息:“又下雨了。”

他几乎立刻回复:“成都也是。同步。”

她看着“同步”两个字,忽然想起他之前说“难得同步”。而现在,同步似乎变得不那么罕见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在无形中靠拢——她下班的时间,他晚饭后的时间;她临睡前,他还没睡的夜晚。

“我今天买了信纸和钢笔。”她写道。

“要写信?”

“不知道。只是喜欢纸和笔的感觉。”

“我懂。”他说,“电子屏幕上的字没有重量,纸上的字有。”

这句话精准地表达了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感受。是的,重量。屏幕上跳出来的字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纸上的字有物理存在,可以被触摸,可以被保存,可以随时间泛黄。

“你想写信吗?”她问。

“写什么?”

“不知道。也许什么都不写,只是用笔在纸上划几下,感受那种触感。”

“那你现在划几下试试。”

她真的拿起钢笔,在信纸的角落划了几笔。笔尖流畅,墨水在纸上晕开一点微小的墨迹。她把那一小块墨迹拍下来发给他。

“像不像一片很小的叶子?”她问。

“像。墨迹的叶子。”

“它会记得笔尖划过的感觉吗?”

“会。”他说,“纸会记得,墨会记得,空气会记得笔尖划过的声音。”

这种对话让她觉得安心。他们可以在这种近乎幼稚的想象游戏里停留很久,不需要面对更现实的问题:比如什么时候见面,比如这到底是什么关系,比如未来。

但今晚,她想要稍微靠近一点现实。

“你之前说成都的秋天是拖沓的。”她写道,“你喜欢这样吗?还是希望它干脆一点?”

“以前觉得拖沓让人不耐烦,现在觉得也好。”他说,“有些事情,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才能想清楚。”

“比如?”

“比如……”他停顿了,“比如该不该去南京看看秋天。”

这句话让她的呼吸停了一拍。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窗外雨声忽然变得清晰。她看着那句话,反复看了三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

他用了“该不该”,不是“想不想”。一个关于责任、关于正确性、关于抉择的词。

“为什么是‘该不该’?”她问。

“因为‘想不想’太容易了。”他回答,“我想看南京的秋天,想看梧桐叶落,想看你在的城市。但‘该不该’是另一个问题——该不该把想法变成行动,该不该跨过那条线。”

那条线。他们一直心照不宣存在的那条线。隔着屏幕是安全,见了面就可能打破平衡的那条线。

“你怕吗?”她问。

“怕。”他诚实得让她心疼,“怕见了面,发现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合拍。怕破坏了现在这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也怕。”她终于承认,“怕你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怕你来了又走了,留下更大的空白。”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谈论恐惧。不是用隐喻,不是借文学,而是坦白地说出“怕”这个字。

“那怎么办?”他问。

她看着窗外,雨丝在路灯的光晕里斜斜飘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夹在书里的梧桐叶。

“不知道。”她最终写道,“也许秋天还长,我们还有时间想。”

“嗯。”

对话在这里停住。一种沉重的、充满可能性的沉默笼罩下来。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开始改变——从“如果”变成了“该不该”,从想象变成了具体的考量。

她放下手机,拿起那片梧桐叶,对着灯光看。叶脉在透射光下清晰得像X光片里的骨骼。她想,这片叶子从萌芽到飘落,经历了完整的周期。而她和陈默之间,现在走到周期的哪个阶段了?是初生的绿,还是将落的黄?

不知道。

但知道的是,今晚之后,有些事情不一样了。他们承认了恐惧,也就承认了期待——因为只有你期待的东西,才会让你害怕。

她摊开信纸,用新买的钢笔写下一行字:

“今天,南京的雨和成都的雨同时落下。我在想,如果我们在一座城市,会不会一起听雨。”

她没有写完这封信。只是把这张纸折好,夹进了那本关于成都老建筑的书里,和那片梧桐叶放在一起。

雨还在下。她关掉台灯,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听着雨声,想着一条一千二百公里长的铁轨,想着一个可能到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秋天。

而那片墨迹的叶子,在信纸的角落里,静静地,像一个还未兑现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