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6:17:59

林薇的早晨从六点四十五分的闹钟开始。

宿舍窗帘的缝隙里透进南京初秋的天光,灰蓝色的,还没有完全亮透。她按掉闹钟,在床上躺了三十秒,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下床。

洗漱,换衣服,把建筑图纸卷好塞进帆布包。镜子里的脸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色。她最近总是睡不好,图纸画到深夜,躺在床上却异常清醒,脑子里是未完成的线条和陈默发来的成都雨声。

七点二十,她走出宿舍楼。南大仙林校区的梧桐已经开始变色,不是整片的黄,而是一棵树上的某几片叶子先黄了,像提前收到季节信号的哨兵。她停下来拍了一张,晨光斜照在叶脉上,半透明的金黄。

手机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陈默。五分钟前发的:“成都今天降温了,穿了外套。”

她回复:“南京也是。梧桐开始黄了。”

发送完就把手机放回口袋,心里却开始想象他穿上外套的样子。是深蓝色的那件吗?她记得他发过照片,衣橱里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薄外套。这种记忆的自动调用让她微微不安——她开始储存关于他的细节,像储存建筑资料一样分门别类。

地铁二号线依旧拥挤。她靠在门边的角落,打开手机里存的建筑图纸电子版。今天要去的是河西新区的一个工地,高层写字楼,玻璃幕墙结构。带她的李老师昨天说:“小林的剖面图画得不错,但要注意尺度感。”

尺度感。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线条,心想这个词真有意思。建筑需要尺度感,知道一米和十米的区别,知道人在空间中的感受。那么人与人之间呢?隔着屏幕的对话和面对面交谈,算是不同的尺度吗?一千二百公里,这个距离需要什么样的尺度感才能把握?

八点半,到达事务所。办公室已经有人在了,咖啡机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她的工位在窗边,能看到南京城的天际线。她打开电脑,先把昨天画到一半的立面图调出来。

“小林,早。”李老师端着咖啡走过来,“今天去工地前,先把三到五层的平面图校对一下。”

“好的。”

她戴上眼镜,开始工作。线条,尺寸,标注。这些是她熟悉的领域,可以沉浸进去忘记时间。但每隔一小时左右,她会不自觉地看一眼手机,看有没有新消息。这种下意识的动作让她有点恼火——她不喜欢被什么牵着走的感觉。

十点钟,手机震动。是陈默发来的照片:成都街边一家书店的橱窗,玻璃上贴着“秋季新书到店”的海报。

“路过。”他写道。

她放大了图片,看海报上的书名。有一本是关于古建筑保护的,她记下来,想着也许可以找来看看。回复时却只是简单地说:“书店不错。”

“你今天在哪儿?”他问。

“办公室。一会儿去工地。”

“注意安全。”

“会的。”

对话简短克制,像两个彼此试探的陌生人。但林薇知道不是这样。陌生人不会记得对方说过外婆的暖水瓶,不会在失眠的夜晚听对方发来的雨声,不会因为一句“今天降温了”就想象对方穿什么外套。

这种认知让她既安心又不安。

十一点,她带着图纸和安全帽去了工地。河西新区还在建设中,到处是钢筋水泥的骨架。她跟着李老师爬上三楼,工地的声音震耳欲聋——电钻声、敲击声、工人的吆喝声。

“小林,你看这里。”李老师指着刚浇注的混凝土柱,“设计图上的弧度,实际做出来会有偏差。你要学会预判这些偏差,在图纸阶段就留出调整空间。”

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阳光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口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她忽然想起陈默说的“翻译就像搭桥”——建筑不也是在搭桥吗?在设计和现实之间,在想象和实体之间。

中午在工地的简易食堂吃饭。她找了个角落坐下,饭盒里是昨天从学校食堂打包的饭菜,已经凉了。她慢慢吃着,看到手机里陈默发来的新消息:“午饭吃什么?”

她拍下饭盒发过去:“冷的。”

“不好。”

“习惯了。”

她想起他说过老刘面馆的担担面,红油和花生碎。那种具体的、热气腾腾的画面突然让她觉得手里的冷饭难以下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并不真的想吃担担面,但知道在成都的某个巷子里,有那样一碗面,有一个人可能正在吃它,这个认知让她此刻的冷饭显得格外孤单。

下午回到办公室改图。对着电脑屏幕,她偶尔会走神,想起上周在颐和路勘查的老建筑。青砖,拱窗,爬山虎。如果陈默在,会怎么拍那些建筑?会从什么角度取景?会注意到哪些细节?

她打开手机相册,翻看之前他发来的成都街景。他喜欢拍细节——门环上的锈迹,瓦片上的青苔,雨水在青石板上的反光。这种观察方式很特别,不是记录地标,而是捕捉时间在物体上留下的痕迹。

也许她应该告诉他,她喜欢他拍的照片。

但她没有。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改变了关系的质地。而她还不知道想要什么样的质地。

傍晚六点,下班。走出办公楼时,南京的天空是橘粉色的,云层被夕阳染出渐变的光晕。她沿着中山东路慢慢走,路过一家唱片店,想起他说买了比尔·埃文斯的唱片。她走进去,在爵士乐区找到那张《给黛比的华尔兹》。封面和她想象中差不多,黑白的,安静的。

她没有买,只是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店里播放的音乐。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沉静而深邃。

走出唱片店时,天已经快黑了。梧桐树在街灯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捡起一片刚落的叶子,边缘已经金黄,叶脉还带着绿意。她对着路灯看叶子的纹理,像看一幅天然的地图。

拍照,发送。

“今天的第一片落叶。”

他很快回复:“我这边银杏还没黄。”

“快了。”

“嗯,快了。”

这种关于季节的对话,像一种缓慢的计时方式。不用日历,用叶子变色的程度来标记时间的流逝。等银杏黄了,梧桐落了,他们就要交换叶子,兑现夏天的约定。

这个约定像一个锚,固定在未来某个确切的点上。在此之前,他们可以继续这样不紧不慢地对话,不用急着定义什么,因为总有一个秋天在那里等着。

回到家宿舍已经七点半。室友不在,房间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热了杯牛奶,坐在书桌前,打开素描本。不是画建筑图,而是随意地勾线——梧桐叶的轮廓,老建筑的窗棂,唱片店的招牌,还有模糊的人影。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另一种形式的对话。

手机又亮了。是陈默发来的音频,十秒,只有夜晚的街道声——隐约的车声,脚步声,远处商店关门拉卷帘门的声音。

她点开听了三遍,然后也录了一段发过去:宿舍窗外的声音——风吹过梧桐的沙沙声,隔壁阳台晾的衣服晃动声,更远处操场上传来的篮球声。

“交换夜晚的声音。”她写道。

“好。”

“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

“普通的一天。翻译,吃饭,散步,回家。”

“我也是。普通的一天。”她顿了顿,“但普通的每一天加起来,就是生活,对吧?”

“嗯。而且有些普通的日子,会因为和某个人分享,而变得不太普通。”

这句话让她握紧了手机。她看着屏幕上的字,想象他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打出来的。是随口一说,还是认真思考后的表达?

最后她回复:“也许吧。”

“你总是很谨慎。”他说。

“你也是。”

“所以我们是同类。”

同类。这个词让她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是的,他们是同类——需要距离,需要时间,需要理由,需要一切安全的保障才敢向前一步的人。

“同类不好吗?”她问。

“没有不好。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两个谨慎的人相遇,会不会永远在原地打转。”

“你在担心这个?”

“有点。”

她看着这句话,很久没有回复。窗外已经完全黑了,梧桐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她在想,自己也在担心同样的事吗?担心因为太过谨慎,而错过什么;又担心因为不够谨慎,而失去已有的平衡。

“至少我们现在在向前走。”她最终写道,“虽然很慢。”

“很慢很慢。”

“但至少没有停下。”

“嗯。”

对话在这里停住了。一种默契的停顿,不需要再说更多。他们都明白彼此在说什么,都在担心什么,都在期待什么。这种理解本身,就是一种前进。

临睡前,她把今天捡的那片梧桐叶夹进书里。是一本关于成都老建筑的书,她上周从图书馆借的。叶子正好夹在介绍人民公园鹤鸣茶社的那一页。

她看着书页上的照片——和今天陈默发来的一样的藤椅,一样的暖水瓶——突然很想念外婆。也想念成都。想念那些具体的、可以触摸的东西。

而陈默,在这个想念的列表里,占据着一个模糊的位置。不是故乡,不是亲人,但也不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是正在成为某种重要存在的人。

关灯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新消息。但她知道,明天早晨,也许会有。也许没有。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天会来,梧桐叶会继续飘落,季节会更替。

而他们,会继续这种缓慢的、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对话。

在秋天真正到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