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与礼部、吏部并称“六部之首”。朱红的大门高逾两丈,门前两尊石狮威风凛凛,门楣上悬着“度支四海”的金字匾额,乃太祖御笔。
沈知微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是她到任的第一日,身上已换了青色的六品官服——这是昨日吏部送来的,尺寸竟意外的合身,像是量身定做。
守门的衙役验过官凭,引她入内。穿过仪门,是宽阔的前庭,左右廊庑下摆着长案,七八个书吏正埋头抄写账册,算盘声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纸张陈旧的气味。
“沈主事,这边请。”一个四十来岁的主簿迎上来,姓吴,是浙江清吏司的老人,“司里同僚都在值房等着呢。”
浙江司的值房在二进东厢,三间打通的大屋,临窗一溜长案,七八个官员正伏案办公。见沈知微进来,众人起身见礼。
“下官沈知遥,见过诸位同僚。”沈知微拱手。
为首的是位五十出头的郎中,姓郑,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沈主事不必多礼。久闻沈主事会试第七,策论精辟,今日一见,果然年轻有为。”
“大人谬赞。”
郑郎中简单介绍了司内同僚:两位员外郎,四位主事,加上沈知微一共八人。她分到的位置在靠窗的角落,案上已摆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厚厚的账册。
“沈主事初来,先熟悉熟悉账目。”郑郎中指了指那些账册,“这是浙江去年的赋税总账,你先核对一遍。若有疑问,可问吴主簿。”
账册入手,沉甸甸的。沈知微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映入眼帘:杭州府田赋若干,嘉兴府商税若干,宁波府盐课若干……一府一县,条分缕析。
她在案前坐下,开始翻阅。阳光从窗格斜射进来,照在账页上,那些数字仿佛活了过来,跳动着,交织成江南水乡的富庶与繁忙。
一个上午在静谧中过去。司里同僚各忙各的,除了必要的交谈,无人多话。沈知微偶尔抬头,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审视的,探究的。
午时,衙署供饭。饭堂设在后院,官员们按品级分桌而坐。沈知微寻了个角落坐下,同桌的是几个年轻的主事,见她过来,都客气地点头。
“沈主事可还习惯?”一个姓周的主事问道。
“尚可。只是账目繁多,还需时日熟悉。”
“浙江司的账目是户部最复杂的。”另一个主事笑道,“不过沈主事是江南人,应当熟悉。”
沈知微点头。她确实是江南人,但江陵与浙江,毕竟隔着一道江。
饭吃到一半,门外传来喧哗声。几个官员簇拥着一人走进饭堂,为首者身着紫色官服——是户部尚书赵正清,赵弘的叔父。
沈知微低下头。赵尚书径直走到主桌坐下,与几位郎中谈笑风生。她听见有人说“漕运”、“军费”等词,声音压得很低。
“沈主事。”
吴主簿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郑郎中有请。”
沈知微放下碗筷,跟着吴主簿回到值房。郑郎中正站在她的案前,手中拿着她上午核对的账页。
“沈主事,”郑郎中转身,“你核对得很快。这几处勾稽不符的地方,都标出来了。”
“下官只是尽力而为。”
“很好。”郑郎中放下账页,“不过有件事,本官需提醒你。户部账目,重在‘平’字。账平,则天下平。有些数字……看着不对,未必真不对。可能是另有考量。”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不要深究。
沈知微垂眸:“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郑郎中看了她一眼,“你是靖王殿下亲自举荐的人,前途无量。但户部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多看,多学,少言。”
“多谢大人提点。”
郑郎中走了。沈知微坐回案前,看着那些被她标出的不符之处——都是些细小的出入,几百两银子,在动辄数十万两的赋税总额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她知道,这些“细小的出入”,往往藏着最大的秘密。
下午,吴主簿抱来一摞新账册:“沈主事,这是通州漕运近三年的转运记录。郑郎中说,让你看看。”
沈知微心头一跳。通州,漕运枢纽,也是父亲账册上“柳三”船行所在地。
她翻开账册。记录很详细:某年某月某日,某船运粮若干石,损耗几何,运费几何。乍看毫无问题。
但当她将三年的记录对照着看时,发现了异常——每年秋冬,漕运最繁忙的时节,损耗率都会突然增高。而增高的时间点,恰恰与父亲账册上标注的几批“黑货”转运时间重合。
不是巧合。
她不动声色,继续核对。窗外日影西斜,值房里的人陆续离开。吴主簿临走时提醒:“沈主事,户部戌时闭门,莫要耽搁。”
“多谢,我再核对几页。”
值房里只剩她一人。烛火点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她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将那些异常的时间点、损耗数额一一记下。
数字在她笔下汇聚,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一个借着漕运损耗的名义,暗中转运其他货物的轮廓。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迅速收起本子,继续翻看账册。
来的是个书吏,提着食盒:“沈主事,吴主簿让送来的晚饭。”
“有劳。”
简单的两菜一饭。沈知微吃完,继续工作。戌时将至,她收拾好账册,吹灭蜡烛,走出值房。
夜色已深。衙署里静悄悄的,只有巡逻的衙役偶尔走过。她走出户部大门,街上已没什么行人,只有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晃。
回到悦来居时,大堂里亮着灯。王允和李昀坐在那里,见她回来,招手道:“沈兄!今日如何?”
“尚可。”沈知微走过去坐下,“二位呢?”
王允分在礼部,李昀外放去了山东,明日就要离京。三人说着话,气氛却有些微妙——同科之谊还在,但前途已分,心境不同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人。沈知微抬眼,怔住了。
是陈景然。
他穿着翰林院的青色官服,神色冷峻,眼中再无往日的温和。看见沈知微,脚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台前,与掌柜说话。
“陈兄……”李昀起身想打招呼,被王允拉住了。
陈景然拿了钥匙,径直上楼,从头到尾没看他们一眼。
“他这是……”李昀不解。
“罢了。”王允摇头,“人各有志。”
沈知微沉默。她想起陈景然父亲的事,想起那夜他绝望的眼神。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补。
回到房间,她闩上门,取出那个小本子。烛光下,那些数字和记录显得格外刺眼。她提起笔,在旁边标注:通州,秋冬,损耗异常。
然后,她又翻开父亲留下的走私记录抄本——这是她誊抄时特意留下的副本,萧珩拿走的是原件。
对照着看,吻合的时间点越来越多。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一页页核对,一点一点拼凑出真相的吗?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两响,已是二更。
她吹灭蜡烛,和衣躺下。玉扣贴在胸前,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极轻的叩门声。不是敲她的门,是隔壁——陈景然的房间。
门开了,有人进去。低语声隐隐传来,听不真切。片刻后,门又关上,脚步声远去。
沈知微起身,走到墙边。墙壁很薄,她能听见隔壁压抑的咳嗽声,还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景然在做什么?
她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黑暗中,那些数字在脑海中飞舞,交织成网。而陈景然父亲那张“畏罪自尽”的纸条,像一根刺,扎在心底。
天亮时,她早早起身。洗漱完毕,推门出去时,正遇见陈景然也出门。
两人在走廊里打了个照面。
陈景然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随即移开,擦肩而过。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他下楼的背影。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楼梯上。
那影子,单薄,孤独,却又带着一股决绝的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也走下楼梯。
户部衙门在晨光中静静矗立。石狮威严,匾额高悬。
而门内那些堆积如山的账册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她不知道。
但她会一点一点,把它们挖出来。
就像父亲当年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