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6:30

琼林宴设在皇家苑囿的琼林苑。时值正月末,苑中红梅初绽,白雪未消,玉树琼枝,美不胜收。

新科进士们身着礼部统一发放的深蓝色进士服,头戴乌纱,在宫人的引导下鱼贯而入。

沈知微走在队伍中段,眼角的余光扫过前方。一甲三人走在最前——状元是位四十来岁的江西名士,榜眼是位三十出头的山东举子,而探花……正是陈景然。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进士服,脸色却苍白如纸,眼神空洞,走路时脚步虚浮,像个提线木偶。昨夜放榜后,他就被刑部释放,直接送回了客栈。沈知微去看他时,他正坐在床沿发呆,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说父亲还没出来。

“陈兄。”沈知微低声唤道。

陈景然没有回头,仿佛没听见。

宴席设在临水的暖阁中。阁内燃着银炭,暖意融融。新科进士按名次入座,每人面前一席,席上摆着四碟八碗的御膳。宫乐声声,宫女穿梭斟酒,一派皇家气象。

沈知微在第七席坐下。左侧第六席是王允,右侧第八席是李昀。两人见她坐下,都投来复杂的目光——羡慕,又带着几分疏离。毕竟她是刑部大牢里走过一遭的人。

“沈兄,”王允压低声音,“恭喜高中。”

“同喜。”沈知微颔首。

“只是陈兄他……”李昀瞥了一眼首座方向,“我听说,他父亲的事还没了结。这般放他出来,还点了探花,真是……”

“慎言。”沈知微打断他。

正说着,门外传来唱名:“靖王殿下到——”

所有人起身。萧珩一身亲王常服走进暖阁,身后跟着礼部官员。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在沈知微身上略微停顿,又移开。

“诸位新科进士,”萧珩开口,声音清朗,“今日琼林宴,不必拘礼。请坐。”

众人落座。宴席正式开始。宫女奉上御酒,萧珩举杯,众人共饮。

酒过三巡,气氛渐松。进士们开始相互敬酒,交谈声四起。沈知微默默吃着菜,耳朵却竖着,听周围人的谈话。

“听说今科一甲三人,都要进翰林院做庶吉士。”

“那当然。历来规矩如此。”

“只是陈探花那事……怕是有变数。”

“嘘——靖王在呢。”

沈知微抬眼看向主位。萧珩正与礼部官员说话,神态自若,仿佛昨夜那个在囚室里与她密谈的人不是他。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很烈,辣得喉咙发烫。

“沈公子。”

一个宫女走到她席边,低声道:“靖王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沈知微心中一凛,起身随宫女走到暖阁一侧的偏厅。这里清净些,窗外就是梅林,白雪红梅,景致极佳。

萧珩站在窗前,背对着她。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坐。”他示意一旁的椅子。

沈知微坐下。宫女奉上茶,退了出去,掩上门。

“第七名,”萧珩看着她,“可还满意?”

“学生惶恐。”沈知微垂眸,“只是陈景然他……”

“他的事,你莫要多问。”萧珩打断她,“他父亲涉及旧案,能保他出来已是极限。至于探花……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沈知微心头一震。连皇帝都过问了?

“陛下看了你的策论。”萧珩缓缓道,“觉得不错。尤其是‘既往者或可宥,将来者不可纵’那句,很合圣意。”

沈知微指尖微凉。她的策论,竟被皇帝看到了。

“明日殿试,陛下会亲自策问。”萧珩走到她面前,“你要好好答。若能得陛下赏识,前程可期。”

“学生定当尽力。”

萧珩注视着她,忽然问:“你父亲留下的东西,可带来了?”

沈知微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本走私记录的抄本,原件她昨夜已誊抄一份藏好。这是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交出部分,保留部分。

萧珩接过,没有打开:“只有这些?”

“家父遗物,只此一件。”沈知微面不改色。

萧珩看了她片刻,点点头:“好。”他将布包收进袖中,“东西我会保管。你专心应对殿试。”

窗外传来喧哗声。宴席似乎到了高潮,进士们正在赋诗联句。萧珩走到门边,又回头:“记住,殿试之上,只说该说的。”

“学生明白。”

回到席间时,联句正轮到陈景然。他站起来,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满座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陈探花?”礼部官员催促。

陈景然张了张嘴,忽然身子一晃,直挺挺向后倒去。席间一片惊呼。

沈知微霍然起身。却见两个宫人已扶住陈景然,将他搀了下去。萧珩在主位淡淡开口:“陈探花身体不适,扶他去歇息。继续。”

宴席继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气氛已冷了下来。

沈知微坐回席间,食不知味。她看向主位,萧珩正与旁人说话,神色如常。

宴罢,已是黄昏。进士们陆续离席。沈知微走出暖阁时,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在暮色中飞舞,落在肩头,很快化去。

“沈公子留步。”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拦住她,递上一个锦盒:“这是靖王殿下赏的。”

锦盒不大,入手却沉。沈知微打开,里面是一方砚台,端溪老坑,石质温润,刻着“青松劲节”四字。旁边还有一支狼毫笔,笔杆上刻着“文心”二字。

“殿下说,愿沈公子持此笔墨,为国尽忠。”太监躬身退下。

沈知微抱着锦盒,站在雪中。远处,陈景然被两个宫人扶着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前,她看见他朝这边看了一眼,眼神空洞,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回到悦来居,大堂里已聚满了人。新科进士们正在庆祝,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王允和李昀也在其中,见她回来,招呼她过去。

“沈兄!快来看!”王允举着酒杯,满脸通红,“吏部的消息下来了!一甲三人进翰林院,二甲前三十名分派六部观政,三甲外放州县!”

沈知微心中一动。她是第七名,属二甲,该是分派六部。

“沈兄定是去户部或礼部!”李昀笑道,“不像我,三甲末尾,怕是得去边远州县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几个吏部官员。为首一人展开公文,朗声宣读分派名单。

“二甲第七名沈知遥,授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

话音落下,大堂里静了一瞬。户部主事,正六品,对二甲进士来说,是极好的起点了。更何况是浙江清吏司——管着江南钱粮赋税,是户部最肥的缺之一。

王允捅了捅沈知微:“沈兄,恭喜!浙江司啊!”

沈知微却笑不出来。户部……陈景然的父亲就在户部。而她去的浙江司,管的是江南赋税,与漕运密切相关。

这安排,太过巧合。

“二甲第三名陈景然,”吏部官员继续念,“授翰林院编修——”

又是翰林院。沈知微看向楼上。陈景然的房间门紧闭着,从宴席回来后就再没出来。

分派完毕,官员们离开。大堂里重新热闹起来。进士们互相道贺,约定日后同僚之谊。沈知微借口累了,上楼回房。

推开房门时,她怔住了。

陈景然坐在她房里,背对着门,望着窗外。

“陈兄?”

陈景然转过头。烛光下,他的脸瘦削得可怕,眼窝深陷,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沈兄,”他声音嘶哑,“我爹死了。”

沈知微手中的锦盒差点脱手。

“就在昨夜。”陈景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刑部大牢,说是……畏罪自尽。”

“怎么会……”

“他们说,他贪墨漕运银两,证据确凿。为了不牵连我,自行了断。”陈景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我知道,我爹不会贪墨。他胆小了一辈子,连多领一支笔都要登记。怎么可能贪墨?”

沈知微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沈兄,”陈景然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你告诉我,那夜靖王找你,说了什么?他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他……”

“陈兄!”沈知微打断他,“慎言!”

陈景然松开手,后退两步,眼神渐渐冷了下来:“对,慎言。我爹就是太不慎言,才会死。”他转过身,“沈兄,从今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陈兄……”

“告辞。”

陈景然推门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沈知微站在原地,手中的锦盒沉甸甸的。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将一切声音都吞噬。

她走到桌边,打开锦盒。砚台和笔静静躺在里面,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青松劲节。

文心。

她闭上眼,想起父亲的脸。想起那些未了的冤屈,那些埋在黑暗里的秘密。

而前路,已铺开在脚下。

雪夜中,一辆马车驶离悦来居。车帘掀起一角,露出陈景然苍白的脸。他望着客栈的方向,眼中最后一丝光亮,终于彻底熄灭。

而在客栈对面的屋顶上,那个“哑仆”静静站着,望着陈景然的马车远去。

雪花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他忽然抬手,做了几个手势——那是军中用的暗语。

远处黑暗中,有人回应般地晃了晃火折子。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只有雪落的声音,沙沙,沙沙。

仿佛在为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