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清平县驿站。
沈知微几乎一夜未眠,天未亮便起身收拾行装。同屋几人尚在酣睡,她轻手轻脚地打好包袱,将那罐“药膏”贴身收好,又检查了一遍书箱夹层——父亲的手札与青玉印章都在原处。
井沿上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印在她脑海里。
北行,勿留。
是谁刻下的?林叙?他的妻子?还是别的什么人?这警告是针对所有北上的路人,还是……特指某些人?
她想起昨日差役手中的画像。林夫人若真途经此地,在井边留下讯息,倒也说得通。可那哑仆诡异的举动又作何解释?老吏深夜出现是巧合还是监视?
“沈兄起得真早。”
陈景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知微转过身,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正将一本《中庸章句》塞进书箱。
“陈兄也早。”她颔首致意,尽量让语气如常,“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就是王兄鼾声如雷。”陈景然笑道,目光却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沈兄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旧疾又犯了?”
沈知微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许是赶路劳累,无妨。”
两人说话间,其余人也陆续起身。驿站供应了简单的朝食——粟米粥、腌菜和粗面饼。用饭时,王允又提起昨夜的差役巡查,语气不满:“这般严查,倒像防贼似的。我们可是正经赴考的秀才!”
“王兄慎言。”李昀压低声音,“我今早听驿卒闲聊,说不仅是清平县,往北几个州县都在盘查。好像……真是在找什么要紧人物。”
沈知微默默喝粥,耳朵却竖了起来。
“什么人物?”陈景然问。
李昀环顾四周,声音更轻:“听说是宫里走脱的……不是寻常犯人。”
桌上几人闻言皆是一怔。宫里?那便不是普通刑案了。沈知微握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粥面的热气熏得她眼眶发涩。
用罢朝食,一行人结算了房钱,准备继续北上。驿站院门外已聚集了不少车马,都是要赶早路的行商旅人。沈知微注意到,昨日那个哑仆正蹲在墙角劈柴,动作机械,始终低着头,对周遭喧闹毫无反应。
老吏站在门廊下送客,浑浊的眼睛挨个扫过。轮到沈知微时,他多看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这位相公,前路山高水长,多加小心。”
这话说得平常,可那语调里却像藏着别的意味。沈知微躬身:“多谢老丈提点。”
出了驿站,踏上北行官道。晨雾渐散,路两旁田野里的冬麦已露出寸许青苗。行人车马渐多,挑担的货郎、推独轮车的农户、骑马赶路的差役,还有像他们一样背着书箱的士子,都汇成了一条蜿蜒北去的人流。
沈知微与陈景然并肩而行,其余几人或前或后。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王允指着前方道:“看,那是不是昨日的差役?”
众人望去,只见官道旁设了个简陋的茶棚,三四个衙役正坐在棚下歇脚喝茶,为首的正是昨夜那个黑脸差役。他们身旁立着一块木牌,上面贴着几张告示。
“过去看看。”陈景然率先走去。
告示一共三张。一张是寻常的通缉令,画着个满脸横肉的强盗。另一张是官府文书,要求各地严查路引,尤其是北上人员。第三张……
沈知微的呼吸滞住了。
纸张簇新,墨迹犹润。上面画的不是人像,而是一枚印章的拓印图样——青玉质,方形,阳文篆刻,印文是两个字:
“文柏”。
正是她贴身藏着的那枚父亲私印。
启事下方用小字注明:“有寻得此印或知此印下落者,赏银五十两。知情不报者,以同罪论处。”落款是“江陵府衙”。
父亲已“病故”三年,为何官府突然追查他的私印?这枚印章在抄家时本该被收缴,如今重现世间,意味着什么?是有人发现了什么疑点,还是……有人想用这枚印做文章?
“这印看着倒雅致,”王允凑近端详,“‘文柏’,像是个表字或别号。江陵府衙悬赏寻找,莫非是涉案赃物?”
陈景然沉吟道:“看这印的形制与印文,像是文人的私印。若是涉案,也该写明案由,这般语焉不详,倒是蹊跷。”
沈知微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地面。她能感觉到,那黑脸差役的目光正扫过他们这群士子,像在掂量什么。
“几位相公,”差役忽然开口,“可曾见过这枚印?”
陈景然摇头:“不曾。”
差役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挨个打量:“仔细想想,或许在当铺、古玩店,或是……家中长辈遗物里见过?”
他的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时,格外停留了片刻。沈知微垂眸,声音平稳:“学生家贫,不曾接触这些雅物。”
“是吗?”差役似乎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我看相公气质清贵,倒不像贫寒之家。”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其余几个士子都看向沈知微,目光里带着探究。
沈知微心中一沉。这差役话中有话。是昨夜老吏说了什么,还是他本就有所怀疑?
她抬起眼,直视差役,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掺入一丝被冒犯的克制:“家道中落,只剩几卷残书。大人若不信,可查验学生的路引与互保文书。”
这是将他一军。士子有功名在身,即便只是秀才,无凭无据之下,差役也不能随意刁难。
差役与她对视两息,忽然哈哈一笑:“随口一问罢了,相公莫要介意。走吧走吧,莫耽误了赶考。”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继续上路。走出半里地,王允忍不住嘀咕:“这差役好生古怪,莫不是想讹钱?”
陈景然却皱眉不语,走出几步后,才低声对沈知微道:“沈兄,方才那差役……似乎特地在试探你。”
沈知微心头一跳:“陈兄何出此言?”
“说不清,”陈景然摇头,“或许是错觉。但我总觉得,从渡口到驿站,再到方才,盘查都来得太巧了些。”
不是错觉。
沈知微比谁都清楚。井边的字,哑仆的图,老吏的注视,寻印的告示……这一切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她,也许从踏出江陵城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网中了。
可为什么?
父亲已死,沈家已败,她一个“病愈”的寒门子弟,何至于引来这般注意?
除非……
有人察觉了“沈知遥”这个身份有问题。
或者,有人在找的不仅是印章,还有可能持有印章的人。
午时,一行人抵达一处岔路口。路旁有座简陋的土地庙,几个行商正在庙前歇脚吃干粮。沈知微等人也停下歇息,各自取出食物。
她坐在庙前的石阶上,慢慢啃着母亲准备的硬饼,目光却落在庙墙上。那上面贴满了各色纸张——祈福的黄符、还愿的红纸、寻人的启事,还有……几张新旧不一的通缉令。
其中一张边角卷起的,画的是林叙。悬赏金额高得惊人:白银五百两。
另一张较新的,画的是林夫人。悬赏三百两。
而在这些通缉令的缝隙里,有人用炭笔写了几个小字,字迹歪斜,像是匆匆写就:
“印在,人在。”
沈知微猛地站起身,饼渣噎在喉间,呛得她咳嗽起来。
“沈兄?”陈景然关切地递来水囊。
她接过,灌了几口,勉强压下咳嗽,眼睛却死死盯着那四个字。炭笔写的,风吹雨淋下已有些模糊,但确确实实是“印在,人在”。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印章的主人还活着?还是说……持有印章的人,掌握着某个人的下落?
父亲的手札里,是否藏着她还未参透的线索?
“要下大雨了,”王允急道,“得找个地方避雨!”
前方五六里外有个镇子,可看这云势,怕是赶不到了。土地庙太小,挤不下这许多人。正焦急时,一辆青篷马车从岔路另一头驶来,车帘掀起,探出一张圆润的脸——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
“几位可是赶考的相公?”那管家朗声道,“我家主人见天色不好,愿载诸位一程,前头十里处有座庄子可避雨。”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王允等人连声道谢,迫不及待地朝马车走去。
沈知微却迟疑了。
她望向那辆马车——青篷黑辕,样式普通,拉车的两匹马却毛色油亮,四蹄矫健,绝非寻常人家的牲口。车帘紧闭,看不见里面坐着什么人。
陈景然也察觉不对,低声问:“沈兄,怎么了?”
“无事,”沈知微按下心中疑虑,“只是觉得太过凑巧。”
“出门在外,贵人相助也是有的。”陈景然笑道,“总比淋成落汤鸡强。”
说话间,那管家已跳下车辕,热情地招呼他们上车。马车厢颇宽敞,坐七八个人绰绰有余。沈知微最后一个上车,掀帘时,瞥见车厢角落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月白长衫,头戴帷帽,白纱垂至肩下,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扶在膝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戴着一枚古朴的玉扳指。
见有人上车,那人微微颔首,并未开口。
管家在外头笑道:“这是我家主人,不爱说话,诸位相公莫怪。”
马车驶动,朝着北边疾驰而去。车厢里,几个士子向那帷帽人拱手道谢,对方也只是微微点头回应。
沈知微坐在靠门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青玉印章。印章冰凉,那上面的“文柏”二字,此刻像烧红的铁,烫着她的肌肤。
车窗外,第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前路。
也照亮了官道旁,一棵老槐树下,那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正勒马驻足,目送马车消失在渐起的烟雨之中。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炭笔,在随身的小册上匆匆写下几行字,而后撕下那页纸,卷成细筒。
一只灰鸽从枝头飞落,停在他肩头。
他将纸筒塞进鸽腿上的铜管,抬手一扬。灰鸽振翅而起,穿透雨幕,飞向北方阴沉的天际。
男子翻身上马,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他最后望了一眼马车远去的方向,调转马头,拐上了另一条岔路。
雷声滚滚而至,暴雨倾盆而下。
马车里,沈知微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下意识地掀开车帘一角,望向后方。
雨幕茫茫,官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远天一道电光,将层云撕裂,瞬间照亮了天地,也照亮了岔路口土地庙墙上,那行被雨水冲刷得愈发模糊的炭笔字迹——
“印在,人在。”
雨水顺着字迹流淌,墨色氤氲开来,渐渐不成形状。
仿佛某种不祥的谶言,正在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悄然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