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4:42

清平县驿站在暮色中亮起了昏黄的灯笼。

沈知微跟在陈景然等人身后踏进院门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六十里官路走下来,几个年轻士子都显出了疲态,连最活跃的王允也蔫了几分,嚷嚷着要热水沐浴。

驿站的老吏验看过路引,将他们引至西厢的一排客房。屋子简陋,但还算干净,四五人间的大通铺,正好够他们这一行八人分住两间。

“沈兄,你我同住如何?”陈景然主动邀请,指了指靠窗的两个铺位。

沈知微心中一紧,面上却从容应下:“甚好。”

这是她此行必须面对的第一道难关——与男子同宿一室。三年来她演练过无数遍:和衣而卧,面朝墙壁,晨起时借口畏寒或洁癖,等旁人先起。但真到了此刻,每一寸肌肤都像绷紧的弦。

她将书箱放在床头,动作自然地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母亲准备的干粮与一小罐药膏——后者声称是治疗她“先天不足之症”的补药,实则是压制月事、延缓女性特征的药丸。

“沈兄身体不适?”陈景然关切地问道,目光落在药罐上。

“老毛病了,需常年服药。”沈知微简短解释,不愿多谈,“陈兄自便,我先去梳洗。”

驿站的盥洗处在后院,分男女两侧。沈知微走进男侧时,里面已有两个商贾模样的人在擦拭身体。她垂下眼睑,寻了最角落的位置,用最快的速度掬水净面,重新束紧有些松散的胸布。

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让她清醒了几分。铜盆里的水微微晃动,映出一张清俊却掩不住疲惫的少年面孔。她凝视着水中的倒影,默念父亲手札上的话:“行藏举止,皆须浑然。忌矫饰,忌慌张。”

回到客房时,其他几人也陆续梳洗完毕。王允正高声谈论着在驿站大堂听来的见闻:“……说是今科会试的主考官定了,除了礼部王侍郎,还有翰林院的周学士。周学士还好,那位王侍郎可是出了名的严苛,尤恶浮华辞藻……”

沈知微默默听着,铺开被褥。被褥是驿站统一的粗麻布,浆洗得发硬,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说起王侍郎,”一个叫李昀的江西士子插话,“我倒是听家中长辈提过,此人虽是科举正途出身,但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可是……”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门开了,驿站老吏站在外面,身后跟着两个穿着公门服饰的差役。差役手中提着灯笼,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

“诸位相公,”老吏赔着笑,“这是县衙的差爷,按例巡查。”

为首的差役是个黑脸汉子,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所有赶考士子都在此了?”

陈景然上前一步,拱手道:“差爷,我等八人皆在此,路引文书齐全。”

差役接过递来的路引,就着灯笼光一一核对,又抬头看了看每人的脸。轮到沈知微时,他的目光多停留了片刻:“沈知遥?江陵人?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沈知微心头一凛,面上却平静:“许是同名者多。学生自幼在江陵读书,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差役“嗯”了一声,将路引还回,却并未立刻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展开:“可曾见过此人?”

又是画像。

但这次不是林叙。画上是个年约五十的妇人,面容憔悴,眉眼间却有种书卷气。沈知微只瞥了一眼,便觉血液骤冷——这是林叙的妻子,她幼时曾随母亲去林家做客,见过几面。

“不曾见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其他人一样回答。

差役点点头,收起画像:“近日有在逃犯属流窜,若见到可疑之人,即刻报官。”说罢,带着另一人转身离去。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的气氛却凝重了几分。

“这是第几回了?”王允压低声音抱怨,“从渡口到驿站,处处盘查。莫非真要出什么大事?”

陈景然皱眉沉思:“画像上那妇人,看着不像穷凶极恶之辈。怕不是寻常缉盗这么简单。”

沈知微没有接话。她躺到铺位上,面朝墙壁,闭着眼,脑海中却反复浮现那张妇人的画像。林叙在逃,他的妻子也在逃……这意味着什么?林家是否掌握了什么,才招致如此追捕?

夜色渐深,同屋几人都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沈知微却毫无睡意。

约莫子时,她听见窗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不是驿卒巡夜那种沉重的步伐,而是刻意放轻的、带着某种节奏的走动。

她悄悄睁眼,从墙壁缝隙向外望去。

院子里,一个黑影正站在井边打水。借着月光,她认出那是驿站的一个杂役,白日里见过的,是个哑巴,约莫四十来岁,脸上有道疤。

那哑仆打了水,却未立刻离开,反而蹲下身,用手指在井边的泥地上划着什么。

沈知微屏住呼吸,努力辨认。

不是什么字,而是一幅简图——几条线,几个点,像地图,又像某种标记。哑仆划完,用脚抹平,提起水桶无声离去。

她心跳如鼓。那图是什么意思?是巧合,还是……

忽然,她想起父亲手札中的一段。父亲提到,当年与林叙等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员,曾私下约定过一套简易的暗号,用于传递不便明言的消息。其中有一种,便是用线条和点表示方位与距离。

难道那哑仆……

这个念头让她再也无法安躺。她轻轻起身,披上外袍,借口如厕出了房门。

夜风寒凉,院子里空无一人。她走到井边,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地面。泥地已被抹平,但仔细看,仍能辨认出几道浅浅的划痕。

她伸出手指,顺着痕迹描摹。三条平行的长线,中间一条略短;线上有几个不规则的凹点。

这不像父亲手札中记载的任何一种暗号。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指尖触到井沿上一处异样。石砌的井沿内侧,靠近水面的位置,有一小块颜色略深的苔藓被刮掉了,露出下面粗糙的石面。

她探身细看,只见那处石面上,有人用尖锐之物刻了几个极小的字。字迹潦草,像是仓促间划下的,且被水汽浸润得模糊。

她辨认了许久,才勉强认出那是四个字:

“北行,勿留。”

后面似乎还有一个符号,像半个残缺的印章图案。

这四个字是写给谁的?是林叙夫妇逃亡时留下的警示,还是……给可能前来寻找他们的人?

她猛然想起白日里陈景然的话——清平县是北上京城的必经之路,许多赶考士子都会在此歇脚。如果有人要传递消息,这里确实是个合适的地点。

“谁在那里?!”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沈知微倏然转身,只见驿站老吏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廊下,昏黄的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眼神浑浊,却带着审视。

“学生起夜,见井边似有动静,便过来看看。”她稳住声音答道。

老吏走近几步,灯笼的光扫过井沿:“动静?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动静。”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相公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夜里风大,当心着凉。”

“多谢老丈提醒。”沈知微躬身一礼,转身往回走。

她能感觉到,那老吏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厢房,关上门。

屋内鼾声依旧。她躺回铺位,却再也无法入睡。

井沿上的字迹,哑仆的诡异举动,老吏突然的出现……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而她已经踏入了网中。

窗外,月色被云层吞没,驿站彻底陷入黑暗。

而在她不知道的东厢房某间屋内,一盏油灯彻夜未熄。

白日里茶棚那个头戴斗笠的男子,此刻正坐在灯下。他已卸去伪装,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唯有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异常锐利。

他面前摊着一张纸,纸上用炭笔勾勒着今日入住驿站的八名士子的简单特征。在“沈知遥”三个字旁,他添上了一行小字:

“疑察井迹,与吏对答从容。留意。”

笔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观其行止,不似寻常书生。”

他吹灭油灯,融入黑暗。

夜色深沉,驿站屋檐下,一只灰鸽振翅而起,消失在北方茫茫的夜空之中。

而沈知微枕边的书箱夹层里,那枚青玉印章在黑暗中,仿佛正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