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27 23:33:47

风雪夜,长街寂。

那一骑如墨,撞破了京城沉闷的夜色。

乌云踏雪马蹄声如雷,溅起一路泥泞与碎雪。

苏辞伏在马背上,寒风如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但他那双眸子却比这风雪还要冷冽几分。

昔日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早已空无一人。

两侧的商铺紧闭门窗,偶尔从缝隙中透出的几缕灯光,也显得战战兢兢。

不多时,一座巍峨却显得格外凄清的府邸出现在视线尽头。

那里曾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每日想要登门拜访的权贵能把门槛踏破,门口的车马能排到街尾。

那里曾是大夏军魂的象征。

每一场胜仗的消息传来,这里都会张灯结彩,百姓自发围在门口欢呼。

定安王府。

而如今,那两扇朱红的大门早已斑驳陆离,漆皮剥落,露出了里面灰败的木纹。

门环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已经很久没有人扣响过了。

最刺眼的,是两道呈“X”字形交叉贴在门缝上的封条。

那是御笔亲书的封条,上面盖着大理寺和刑部的鲜红印章,虽然历经三年风雨,颜色有些淡了,但那股压抑的皇权威压依旧让人喘不过气来。

“希律律——”

乌云踏雪跑到门前,不用苏辞勒缰,便极通人性地缓缓停下。

它打了个响鼻,有些焦躁地用前蹄刨着地上的积雪,似乎认出了这个曾经的家,却又对眼前的荒凉感到困惑。

苏辞翻身下马。

他的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去撕那封条,而是静静地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门楣上那块歪斜的牌匾。

“定安王府”四个鎏金大字,曾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今却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蛛网,显得暮气沉沉。

“三年了。”

苏辞轻声呢喃,声音在风雪中瞬间消散,“我回来了。”

就在这时,门侧的阴影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谁在那儿?”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只见门房旁那个早已倒塌了一半的避风亭里,缓缓挪出来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皮甲,那是大夏军中十几年前的旧款式,甲片都快掉光了,里面塞着枯草御寒。

他的头发花白凌乱,脸上满是冻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少了一条右腿,只能拄着一把光秃秃的扫帚,艰难地在雪地里挪动。

即便如此,他在看到有人靠近王府大门时,依然倔强地举起了手中的扫帚,像举着长枪一样,挡在了台阶前。

“走……快走!”

老人冻得瑟瑟发抖,却依然努力挺直佝偻的脊背,大声呵斥道:“这里是定安王府!是苏大元帅的府邸!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要是敢乱涂乱画,或者想偷东西……老头子我……我打断你的腿!”

苏辞看着这个老人,原本如铁石般坚硬的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认得这件破皮甲。

那是当年雁门关血战,苏家军老兵特有的荣耀。

他也认得这条断腿。

那是五年前,为了替他挡下北蛮射来的一支毒箭,这个老兵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结果废了一条腿,从此告别沙场。

“刘叔……”苏辞的喉咙有些发紧。

老兵“刘瘸子”愣住了。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他浑浊的老眼在风雪中努力睁大,想要看清眼前这个黑衣青年的脸。

苏辞缓缓上前一步,摘下了头上遮雪的兜帽,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刘叔,是我。我回来了。”

“哐当。”

刘瘸子手中的扫帚掉在了雪地上。

他呆呆地看着苏辞,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顺着满是沟壑的脸庞肆意流淌。

“王……王爷?”

刘瘸子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生怕这是自己临死前看到的幻觉。

“真的是王爷吗?小三子不是说……说您在那个什么楼里不肯回来吗?他们都说大夏要亡了,王爷不要我们了……”

苏辞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不顾他身上那股难闻的馊味和泥土气息,紧紧握住了他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

“没忘,苏辞没忘,大夏也不会亡。”

苏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看着老人空荡荡的右裤管,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当年府里被查封,遣散了所有家仆,我给了你们安家费,让你回乡养老,你为何还留在这里?”

“回乡?回什么乡啊……”

刘瘸子哭得像个孩子,一边抹泪一边说道:“我的命是老王爷给的,腿是为小王爷断的,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那些官差把门封了,把大家都赶走了,我不走,我就守在这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王爷迟早有一天会回来的!这门前的雪,我要是不扫干净,王爷回来脏了鞋可怎么好……”

原来,这三年来,这个断腿的老兵一直像个幽灵一样,守在这座死寂的府邸门前。

每天清晨,哪怕只有一条腿,他也要把台阶上的落叶和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只为了等主人回家的那一天。

苏辞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眶的酸涩。

这才是他的兵。

这就是大夏的脊梁。

哪怕被遗忘,被抛弃,依然在风雪中守望着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刘叔,辛苦了。”

苏辞松开手,替老人紧了紧身上那件漏风的旧皮甲。

“今晚雪大,你先去避风亭里歇着,待会儿会有兄弟来接你,咱们以后,有肉吃,有酒喝。”

“我不累!我不冷!”

刘瘸子突然来了精神,他捡起扫帚,挺起胸膛,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王爷既然回来了,那肯定是要办大事!老头子虽然残废了,但这双眼睛还是亮的,我给王爷看门!谁也别想打扰王爷!”

苏辞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没有再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劳烦刘叔,替我再守最后一次门。”

说完,苏辞转身,面向那两扇紧闭的大门。

看着那刺眼的“封”字条,苏辞眼中的温情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怒火与霸气。

“封我府邸?你也配?”

苏辞冷哼一声,没有用手去撕,而是直接抬起右脚,真气灌注于腿上,重重一脚踹在了大门正中。

“轰——!!!”

一声巨响,震彻长街。

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如同纸糊一般,瞬间向内轰然洞开。

上面的封条更是直接被狂暴的气劲震成了齑粉,漫天飞舞如同白色的纸钱。

积压了三年的灰尘从门框上簌簌落下,但还未落地,就被苏辞身上散发出的劲风吹散。

苏辞牵着马,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踏入了这座沉睡了三年的王府。

府内一片死寂。

原本精心修剪的花园早已荒草丛生,枯藤老树昏鸦,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狰狞。

昔日练武场上的木桩也大多腐烂倾倒,只有几件石锁孤零零地躺在雪地里。

苏辞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前院,穿过回廊,凭着记忆走向府邸的最深处。

那是他的禁地,也是他的圣地,藏兵阁。

藏兵阁是一座独立的小石楼,通体用坚硬的花岗岩砌成。

因为地处偏僻且无金银财宝,当年查抄王府的官兵并未对此处多加破坏,只是简单地落了锁。

苏辞随手拧断了生锈的铜锁,推门而入。

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

苏辞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门口的石灯。

“呼……”

昏黄的火光摇曳着亮起,照亮了阁内的景象。

两侧的兵器架上,空空荡荡。

那些原本陈列在此的良弓劲弩,宝剑长枪,早在三年前就被充公带走了。

唯独正中央的一座黑铁铸造的刀台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刀。

那是一把长约五尺的陌刀。

刀身宽厚,通体漆黑,刀柄末端雕刻着一只狰狞的墨色麒麟头颅。

并非官兵不想带走它。

而是因为这把刀太重,太凶。

重达八十斤的玄铁精金打造,寻常士兵两人抬都费劲,更别说挥舞。

而且此刀煞气极重,传说夜半会有麒麟嘶吼之声,负责抄家的官员嫌晦气,便将它遗弃在了这里。

这便是苏辞的佩刀——墨麟。

曾随他征战沙场七年,饮过数万人鲜血的凶兵。

此刻,这把昔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兵,刀身上竟然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铁锈。

它就像一头垂死的老兽,静静地趴在灰尘中,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苏辞走到刀台前,将手中的火折子插在一旁。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那冰凉粗糙的刀身,感受着指腹传来的铁锈触感。

“老伙计,受委屈了。”

苏辞低声自语,眼中满是愧疚。

刀者,兵之胆也。

刀生锈,是因为主人颓废。

这三年来,他在青楼醉生梦死,这一身武艺荒废,这把刀也随之蒙尘。

“嗡……”

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沉寂已久的墨麟刀竟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颤鸣。

苏辞眼神一凝,周身气势陡然一变。

刚才那个懒散的纨绔子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曾在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修罗杀神!

“既然我也醒了,你还睡什么?”

苏辞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握住了那冰冷的刀柄。

“起!”

一声低喝。

苏辞体内沉寂了三年的真气如同大江决堤,轰然爆发,顺着手臂疯狂地灌注进刀身之中。

“吼——!!!”

下一刻,狭小的藏兵阁内,竟然凭空响起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宛如远古麒麟苏醒!

那声音穿透了石壁,穿透了风雪,甚至让守在大门口的刘瘸子都吓得一哆嗦,手中的扫帚差点再次落地。

“咔嚓!咔嚓!”

只见苏辞手中的墨麟刀剧烈震颤,刀身之上那层暗红色的铁锈,竟然在狂暴的真气冲刷下,如同干枯的树皮一般片片龟裂崩飞!

黑色的光芒从裂缝中迸射而出,耀眼夺目。

“锵!”

苏辞单臂发力,八十斤重的长刀被他轻描淡写地举过头顶。

他随手挽了一个刀花,周围的空气瞬间被割裂,发出刺耳的音爆声。

锈迹尽去,锋芒毕露!

漆黑如墨的刀刃上,流转着幽冷的寒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

刀身上的麒麟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隐隐散发着嗜血的渴望。

苏辞看着手中重获新生的战刀,感受着那熟悉的沉重感和血脉相连的悸动,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狰狞而狂热。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地擦拭着刀锋。

“饿了吧?”

苏辞轻弹刀身,听着那悦耳的龙吟声,眼神望向北方,透过层层墙壁,仿佛看到了五百里外那连绵不绝的敌军营帐。

“拓跋烈的脑袋,硬不硬?”

“那三十万大军的血,够不够你喝个饱?”

苏辞猛地将墨麟刀插回背后的刀鞘之中,大步流星地走出藏兵阁。

风雪更大。

但他心中的火焰,已经足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