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外,马蹄声碎。
那是皇家御辇离去的声音,急促仓皇,像是逃离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雅间内,苏辞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站在窗前,透过并未严丝合缝的窗棂,看着那辆消失在风雪尽头的马车。
寒风夹杂着雪粒扑打在他脸上,也吹干了他掌心未凝固的血迹。
那个刚刚还在逼迫女帝献舞,冷酷无情的纨绔浪子,此刻眼中的戏谑早已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冷静得令人心悸。
“啪。”
苏辞随手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风雪。
他转过身,随手扯下一块锦帕,慢条斯理地缠绕在还在滴血的右手上,动作熟练得仿佛这伤口不在自己身上。
“出来吧。”
苏辞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原本空荡荡的雅间角落,那个平日里只会挥着手帕涂脂抹粉招呼客人的老鸨——红姑。
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那里。
此刻的她,哪里还有半点市井老鸨的俗气?
她挺直了腰杆,脸上谄媚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杀与恭敬。
只见她快步走到苏辞面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
“属下红鹰,参见主上!”
若是有外人在此,定会惊掉下巴。
这听雨楼的老鸨,竟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情报头子,更是昔日定安王麾下最神秘的斥候营统领之一!
苏辞系紧了手上的锦帕,走到桌边坐下,神色平静:“人走了?”
“回主上,走了。”红姑低着头,声音沉稳,“李公公随行,禁军统领护卫,直奔皇宫而去,另外……陛下上车前,似乎一直在哭。”
苏辞倒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正常,冷声道:“多嘴。”
红姑心中一凛,连忙叩首:“属下知罪。”
“说正事。”苏辞将酒杯推到一边,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这三年,我让你们盯着北境,盯着拓跋烈,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结果?直到人家打到家门口了,消息才传到京城?”
听到这句责问,红姑冷汗瞬间流了下来,她不敢辩驳,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
“主上息怒!非是属下无能,实在是朝中……有人故意压着军报!”
红姑咬牙切齿道:“北境防线早在十天前就已经被撕开缺口,雁门关守将拼死发出的三封加急文书,全部被兵部尚书扣下!直到昨夜纸包不住火了,消息才捅到金銮殿上!”
“兵部尚书?”苏辞冷笑一声,接过册子,“那个靠着拍秦桧之马屁上位的废物?”
苏辞翻开那本册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账本,而是听雨楼这三年来收集的所有绝密情报。
这三年,世人皆道定安王苏辞自暴自弃,沉迷酒色,终日流连烟花之地。
却无人知晓,这听雨楼便是苏辞手中的眼。
他身在青楼,眼观天下。
这往来听曲的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在酒后吐露的每一句真言,都被记录在案。
这大夏九州的每一处风吹草动,都通过听雨楼庞大的情报网,汇聚到苏辞手中。
“哗啦——哗啦——”
雅间内只剩下苏辞快速翻阅情报的声音。
他的目光如炬,一目十行。
从北境的布防图,到敌军的行军路线,再到大夏各路勤王兵马的动向,在他脑海中迅速构建出一张巨大的动态沙盘。
片刻后,苏辞合上册子,随手扔在桌上,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
“三十万大军,号称铁骑无双,十日破七城。”
苏辞手指沾了沾酒水,在桌面上画了一条蜿蜒的长线,那是拓跋烈的进军路线。
“看着确实挺唬人的,拓跋烈这老匹夫,是想趁着大雪封山之前,一口气吞掉京城,然后在我的王府里过年?”
红姑忧心忡忡地说道:“主上,拓跋烈这次确实来势汹汹,他麾下的黑狼骑全是重甲骑兵,平原作战几乎无敌,如今京城守备空虚,仅凭那几万禁军,恐怕……”
“重甲骑兵?”
苏辞嗤笑一声,手指重重地点在桌面上那条长线的中段。
“红姑,你若是拓跋烈,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带着三十万大军深入敌国腹地五百里,最怕的是什么?”
红姑一愣,思索片刻后眼睛一亮:“粮草!”
“没错。”
苏辞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江山万里图》前,目光锐利如刀。
“三十万人马,每日人吃马嚼便是天文数字,更何况是重甲骑兵,战马的消耗是普通骑兵的三倍。”
“拓跋烈太急了,他以为我废了,大夏就没人了,所以敢孤军深入,拉出这么长的一条补给线。”
苏辞的手指在地图上狠狠一划。
“他想打闪电战,一战定乾坤。却忘了,一旦攻势受阻,这条漫长的补给线,就是他的催命符!”
说到这里,苏辞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光芒,冷笑道:
“拓跋烈啊拓跋烈,三年不见,你还是只会这一招黑狼掏心,真以为这大夏,是你家的后花园吗?”
红姑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激动得浑身颤抖。
回来了!
那个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的军神,终于回来了!
“主上,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只要您一声令下,听雨楼三百暗卫,立刻集结!”
苏辞摆了摆手,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暗卫那是用来杀人的,打仗还得靠军队。”
“红姑,备马。”
苏辞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去哪?”
“先回一趟王府,取我的刀。”
苏辞抓起旁边架子上的一件黑色大氅披在身上,也懒得去更换衣服。
他大步向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沉稳。
走到门口时,他脚步微微一顿,侧头对红姑说道:
“另外,传令给夜枭,告诉那些还在京城犄角旮旯里苟延残喘的老兄弟们,别装死了。”
苏辞回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森然:
“该起床干活了。”
……
听雨楼外。
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人的视线完全遮蔽。
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早已备好,正在风雪中不安地打着响鼻。
这是苏辞当年的战马乌云踏雪,这三年来一直被养在听雨楼的后院,从未有人骑过。
苏辞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
“希律律——!”
感受到熟悉的主人归来,乌云踏雪兴奋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声音穿透风雪,响彻长街。
苏辞轻抚马鬃,低声道:“老伙计,憋坏了吧?今晚,带你杀个痛快。”
他勒转马头,并未直接冲向城门,而是深深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
那座巍峨的宫殿此刻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显得格外孤寂。
“姜清瑶,这烂摊子,我接了。”
苏辞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但这笔账,咱们以后慢慢算。”
“驾!”
一声暴喝。
一人一马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撕裂了漫天风雪,朝着那座已经被查封了整整三年的定安王府狂奔而去。
马蹄踏碎了京城的宁静,也踏碎了苏辞这三年的沉沦。
大夏的夜,要醒了。